三月初五,連雲城裡張燈結綵,喜迎越王卞巨壽辰。
南安地處沿海,氣候常年溼熱,大街小巷的女郎們都換上了輕薄羅衫,挽着籃子去市場上採買絲線布料。這是歷代越王府的習俗,藩主生辰時王妃會派人到民間收集荷包香囊,在壽宴上向賓客展出,以示民衆愛戴。
往年的宴飲回來許多人,南海離洛陽十分遠,皇帝管不到這裡來,所以原平、祁寧和南安的地方官吏都會殷勤地送上大禮,打點仕途。
王府內宅,張夫人看着長長一串名單,很是頭疼。她小門小戶出身,從沒接觸過這樣大的差事,還好王爺的心不在壽宴上,不然也不會給她佔得先機。
她胎相不穩,可爲了在王爺面前搏一句賢惠的名聲,什麼都能做。往年都是越王正妃打理,可現在王妃失蹤了,府內對外宣稱主母身子不適,大宴在即,總得有個女眷操持。王爺身邊側妃早亡,她好不容易懷了孩子,正是得寵的時候,不趁熱打鐵太虧。如若辦好了這一回,還有下一回……到時候王妃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張夫人看在眼裡,元氏對王爺來說早就沒有當年重要,一個沒有子嗣的女人,就算找回來也沒法和她爭!
“夫人,您別抱怨啦,今年參加宴會的人已經比去年少了小半呢!”
貼身侍女笑眯眯地給她端上安胎藥,就着銀勺吹了口氣。
張夫人盯着單子,蹙起一雙蛾眉,“先放着,給我換身衣服,早些到前院去。”
話音剛落,遠處就炸響了爆竹,噼裡啪啦甚是熱鬧。
她的胃部被嘈雜的巨響刺激得很不舒服,看到苦澀的湯藥更不想喝了,仗着自己素來健壯,添了點胭脂就出了小樓。
客人們從正門魚貫而入,寒暄奉承不絕於耳,家丁和婢女忙的像雨天搬家的螞蟻。這些人裡十之五六是地方官員,腰佩玉墜,肩紋飛禽,生怕穿戴低調了被哪個不長眼的辱沒。
宴席設在花園,假山流水,亭榭石橋,精緻的佈局自然引得衆人紛紛稱讚。越王披着莊重青衣,龍在兩肩,宗彝繞袖,九旈冕上的金飾分外威嚴。他五官端正,面容保養得尤其年輕,只有鬢角的灰髮稍稍顯露年歲。
張夫人身罩檀色宮裙,妝容溫婉得體,撫着隆起的小腹緊鄰越王坐下,笑意盈盈地望着全場。
毫不吝惜的讚美致辭像決堤的水流一樣涌進耳朵,越王多日的糟糕心情隨之淡去,眉頭一舒,攬着張夫人向來賓敬酒。笛聲清亮,舞姬們隨着柔麗的絲竹聲翩翩起舞,桃紅鵝黃的裙裾佔去了連雲成半邊春色。
“好,好啊!”
越王撫掌大笑,張夫人見他老是往領頭的舞姬身上瞅,指甲有意無意地搔過他掌心,這舉動看在底下幾個庶子庶女眼裡,不由在心裡大罵了一通。
酒過一巡,歌舞暫時退了下去,來自各地的官員商賈按照名單的次序呈上禮物。丈許高的紅珊瑚,鴿子蛋大小的水晶,密封在紅盒子裡包裝嚴實的筆墨,一箱箱從花園往庫房裡送,還有人送馬匹孔雀等動物的,都送去了剛剛修整的府北園子。
關押方繼的抱幽軒被火燒的徹底,越王不得不讓工匠趕工,鑿池掘地,在壽宴前完成。想到這裡,他又升起一股火氣,都是元氏!成了二十年的親,不僅老婆跑了,重兵把守的犯人也被放走,怎能叫他不暴跳如雷!
管事眼尖,看主子臉色陰晴不定,便躬身走到臺上,附耳說了幾句。越王虎目乍亮,高聲道:
“快請!”
張夫人掩脣笑道:“是誰呀,看把夫君給喜的。”
越王呵呵兩聲,“今日辛苦你了,這是最後一份禮,送上來後你就隨侍女下去休息吧,剩下的禮節本王同孩子們來行。”
張夫人很少見他這麼體貼,想必那送禮的人很得王爺器重。她飲了一小口茶,天氣太熱,她在園子裡坐長了,即使有人打扇遮陰,還是越來越難受。
花園的石子路上,幾個鏢師擡着數口漆紅描金的大箱子,沉甸甸走到場地中間,後面跟着侍衛模樣的人。
越王直接站了起來,眉眼俱開:“諸位從京城遠道而來,本王真是倍感榮幸啊!”
滿席喝酒的客人個個驚訝,京城居然也有人來祝壽?向來越王府的聚會都是本地人的談資,近年還是頭次碰上這麼大的主。話說回來,現在南安和京城勢同水火,誰在天子眼皮底下這般大膽?
那些侍衛沒有佩刀,齊刷刷往屏風前一站,其中一人恭敬道:
“謝大人在京城訂的鋪子,給王妃、夫人和郡主們添些時興的薰香和衣物首飾,望王爺笑納。”
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馥郁香味,張夫人嗅了幾下,卻突然捂住口鼻乾嘔起來,侍女趕緊奉上特製的膏藥,塗在她的太陽穴。
越王心中不豫,卻熱情地走下臺階,指着箱子朗笑道:“你們看看,這謝大人明明是一介武夫,還送這些精巧的女人家玩意!”
客人們立即附和,都搜腸刮肚地思索有哪位姓謝的大人在京城當品級較高的武官。
“本王本是請了謝大人來寒舍小住的,可他到南安後竟無暇來做客。今日孤請了他,可又沒看到他人影,真真是叫人不平!”
侍衛們彎腰請罪,道:“謝大人吩咐,他定不會缺席王爺的壽宴,只是實在苦於南安這裡的同袍太過好客,眼下抽不出身來。王爺若不能原諒他,就讓他待會兒在大夥面前負荊請罪。”
越王頻頻捻鬚點頭,他讓那位大人假裝告病,跋涉千里來楚州會晤,因南部還有部分削了軍籍的陸氏殘兵羣龍無首,特意讓他沿路收攏。本是他要求的事,現在對方沒能趕得及,哪有苛責人家的理?
於是便愉快道:“諸位快坐吧,可不能讓你們上峰知道本王怠慢了他的屬下。”
張夫人忙插嘴道:“王爺,先前各位大人員外的壽禮都一一開驗過了,這最後一樣必定很與衆不同呢。京城少有稀客,人家還道是咱們看不起他的禮,才直接擡去庫房。”
就是開個箱子看一眼,想來是女人家要嚐個新鮮,越王看着幾個女兒好奇的神色,便擡手準了。其實他並不在意裡頭裝的是什麼,有這個心他就很滿足,畢竟不是每個盟友都捨得花錢置辦這一堆價值連城的寶貝。
侍衛們雖然勞累了一上午,卻也是神采奕奕,介紹道:“第一箱是洛陽最有名的香料鋪制的香餅和香粉,贈送了象牙香筒十個、鏤銀薰球十五個、玉妝盒二十個,第二箱是冰蠶絲制的夏裙,後面那箱是金玉首飾。”
女眷們大爲欣喜,張夫人舒暢地望着鏢師打開第一個箱子,準備開開眼界,兩排賓客也放下了酒杯,兩眼放光。
箱子很大,幾乎都容得下一個人,不知道里面裝着多少名貴的香餅器物。
“啪!”鎖釦彈開,濃重的薰香混着陌生而熟悉的氣味,瞬間開了閘般衝出來。
“啊呀!”
魁梧的鏢師嚇得一屁股栽在地上,眼瞪得如銅鈴大小:“這——這、這……”
侍衛們面無人色,戰戰兢兢地叫起來:“謝、謝大人!”
“箱……箱子上掛着隻手啊!”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喊了句,咣啷一聲碰倒瓷瓶,酒液傾了滿地。
越王如同被敲了一悶棍,搖搖晃晃地迎着撲面的血腥味走近幾步,只見那口紅色的箱子裡放置着一條長長的盒子,蓋子已經沒了,搭扣內側拴了一條紅色的絲帶,赫然繫着只帶有刺青的慘白手臂!
有清醒的客人認出了那形狀其特的刺青:“城、城南指揮使謝婁!是洛陽五城兵馬司的謝大人!”
“夫人!夫人!”
侍女刺耳的驚慌尖叫回蕩在酒席上,越王心知不好,急急回頭——張夫人被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攙扶着,人已暈了過去,身下蜿蜒出一道鮮紅的血跡,女眷們暈的暈哭的哭,亂成一團。
越王勃然大怒:“快!快傳良醫正!孩子要是保不住,通通給本王扔出去喂狗!”
他喘了幾口氣,一掌拍在箱沿,那隻手嘲諷似的顫了顫。
“任何人不準離府!”
壽宴彈指間變作一場鬧劇,震驚的祝壽官員商人們酒還沒醒,就被生硬地拖拽到後院搜身,歌舞昇平的花園裡平白多出數十名守衛,抽出刀劍守在四方。
京城來的侍衛惡狠狠拎着鏢師的衣領:“怎麼回事!”
那開箱的鏢師結結巴巴道:“小的們……小的們發誓沒有打開過啊!這箱子進了城纔在馬車上褪了外邊的麻布,從城門口一直擡到錢莊裡寄存的!某等今早和大人們一起去領,大人您是知道的呀!”
越王死死按着跳動的太陽穴,“……錢莊?”
侍衛哀傷道:“因爲某等走的隱秘,比謝大人先到京城,大人怕太過招搖,打點好了連雲的一個錢莊讓某等安置壽禮。”
箱子裡的東西按形狀大小砌得整整齊齊,殘肢原先裝在盒子裡,待開箱就會被絲帶扯着提起來,恐嚇圍觀的人。越王穩住心神,忍着噁心在箱子裡仔細查看,不出所料找到了卡在兩個羊脂玉妝盒縫隙間的盒蓋。
“拿出來。”
侍衛依言照做,發現蓋子上也綁着條紅絲帶,懸着個荷包。
就是每年越王府壽宴,王妃都要從民間收集的那種精心縫製的荷包。
越王做了個手勢,侍衛嚥了口唾沫,拉開袋口的絲繩,兩個圓圓的東西骨碌碌滾了下來。
饒是見過血的鏢師們也驚呆了。
血糊糊的,黑珠子似的……眼睛。
謝婁的眼珠子,正躺在一箱奢靡的香料罐子上,冷冷地盯着他們。
越王抖着手搶過荷包,開口處掉出一張染着薰香和血氣的字條,雪白的紙上暗刻祥雲紋路,是專門給人送禮時寫名帖的紙。
“謝大人既然沒有和你們一起來,你們是怎麼收到指令的?”他一字一句地恨恨道。
“信,昨晚大人給我們傳了信,是,是他的筆跡,親筆寫的。”
箱子裡的薰香蓋過了陳腐的屍氣,手臂經過特殊處理,已經開始乾癟了,至少在一天以上。
越王將字條甩到他們臉上:“飯桶!你們看清楚是不是這個字!”
侍衛們接過,臉上又青又白,瞠目結舌。
字條上的字十分潦草,只寫了短短一行,確然與他們昨天收到的密信如出一轍,然而內容卻透着十足的惡意:
——祝王叔壽比南山。雲沂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