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目送韓夫人背影遠去,信步走進織坊。裡面的芸芸織工仍舊忙碌,踏板綜筘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節奏地充滿整個大廳。
她目不斜視,徑直走到那幾架花樓旁邊。
一根一根的緯線向前推進。那線裡藏着的,是千變萬化的瑰麗花紋。
即便是羅敷這樣的織造熟手,也看得眼花繚亂,覺得邁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
直到有人叫她,羅敷才驚覺,已是申時將近。外面的雨早停了。
四架機子,八個織工,都是三十歲以上的熟手。一個高坐在花樓頂端的挽花工,聽到腳步聲,好奇地朝下看了一眼,接着繼續一絲不苟地挽花提綜。
底下的投梭工聚精會神地引緯織造,看都沒往旁邊看一眼。
平日裡,鮮少有陌生人被允許參觀花樓。但織工們見無人阻攔這三個陌生女眷,也就自己忙自己的。
胖嬸也曾短期參與過修復花樓。眼下頭一次看到真的花樓運作,輕輕“譁”了一聲。
羅敷低聲攤派:“仔細看。周嬸注意看挽花工。胖嬸注意看投梭的。”
花樓的圖紙,韓夫人也許不會出讓。但她方纔那句“隨便走走,隨便看看”,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
允許羅敷用眼睛,把花樓的樣式帶回去。能記住多少,看她的本事。
周氏和胖嬸當即會意。朝織工們點點頭,離了個不太冒犯的距離,如飢似渴地瞧了起來。
花樓長約丈半,高約六尺。綵線密結花本,張懸花樓之頂,數十結線有次序地橫穿排列。挽花工居上,投梭工居下,上下配合默契,使成千上萬根經線交互上下。其勢也敏捷,其形也清爽,猶如游魚銜餌,又如星圖推移,方圓綺錯,極妙奇窮。
這才和侍女們告辭,戀戀不捨地出了韓夫人的織坊。腦海中的花樓,仍然一上一下的運作着。
韓夫人府外,人行寥寥,集市方散。街角的牛車早就等着了。大黃在不耐煩地左顧右盼。
車伕十九郎則直勾勾的看着羅敷從遠走近,一臉的期待詢問之色。
羅敷朝他點點頭,笑道:“回吧。花樓沒借來,但我心裡有數了。”
她身後,周氏和胖嬸也都是一臉胸有成竹之色,周氏手中還託着一張小麻紙,上面用炭筆畫了個粗略的草圖。
王放扶三人上車。扶到羅敷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咦”了一聲,語氣不太確定:“換衣裳了?”
去的時候是淡色細麻裙,怎的一下午的工夫,換成彩色綾綺了?更顯身段優美。
下一句想說“挺好看的”,四個字在舌頭上捲了一圈,終究沒敢當衆誇出來。
羅敷道:“說來話長。路上跟你細講。”
然而以王放的機靈勁兒,如何用得着她解釋。不用說,是韓夫人賞下來的。
他豔羨歎口氣,輕聲說:“早知韓夫人對小輩這麼好,哪天我也找個由頭拜訪一番,討點零花錢。”
這話讓胖嬸聽見了,撲哧一聲笑,奚落他:“你是小輩沒錯,咱家夫人可不是小輩!”
王放臉一熱,恨不得把自己嘴縫上。
好在胖嬸心寬體胖,只道他是說話不過腦子,沒咂摸出別的來。
這邊周氏也“咦”了一聲。上了車才發現,這牛車後面爲何多了一截呢?
王放不敢多說話了,抿嘴一笑,簡單說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等你們的時候,買了一點東西。”
說是“買了一點東西”,可都得另接一截板廂來拉。那板子上蓋着蓑衣布,方纔下了一場雨,布面上還滴滴答答的流水。底下鼓鼓囊囊的,藏個小孩子都夠了。可謂是滿載而歸。
兩位阿嬸禁不住又開始搖頭。這敗家孩子!
啪的一聲輕響,王放又是輕輕一鞭子,拂在大黃屁股上。
他似是無意地說:“今日耽擱得久了,可得趕緊回,哪兒都別去了。不然半夜都到不了家。”
果如王放所言。緊趕慢趕,月上樹梢,終於在大黃累得罷工的前夕,回到了靜悄悄的白水營。
只聽得蟲鳴蛙叫,涼風習習,大部分人都已歇了。寨柵門緊閉,叫醒了守夜的哨兵,纔給打開。
四個人都疲憊不堪。羅敷滿腦子花樓,卻也沒力氣動手做任何事。跟周氏胖嬸約定,明日一早,織坊會合。
“買什麼了?都是零嘴兒嗎?還是消遣的玩意兒?”
王放鞭子一揮,往後頭丟了一袋乾糧,一小包漬青梅:“阿姑阿嬸們吃着。”
車行轆轆,轉瞬間出了城。城南一片翠綠桑林,剛剛被雨水洗濯乾淨,陽光下閃着油亮的光。
那片桑林,羅敷熟悉,連裡面有多少條縱橫小路都知道。
她忍不住朝那個方向看過去。不知道舅母她們……
王放把牛車趕到羅敷院門口,正看見明繡聞聲出來。王放笑嘻嘻打招呼。
“阿毛啊……”
在明繡開始生氣之前,快速說道:“……來得正好,幫我把這車東西送秦阿姑院子裡去幫她在集市上買的。”
把秦夫人擡出來一擺譜,明繡沒脾氣,過來跟羅敷見了個禮。
她看看牛車後面,大蓑衣布底下的一坨,好奇問:“夫人買了什麼?”
羅敷完全摸不着頭腦。怎麼又成她買的了?
十九郎這一下午,到底去幹什麼了?
然而王放已經指揮明繡,把那坨東西拖到她院子裡去了,還一邊貧嘴:“唉,也不知阿姑爲何非要這麼貴的東西。花了我十兩金,從小到大攢的零花錢都沒嘍……”
明繡抓住重點:“……你還敢攢私房?”
羅敷不便多問,靜靜看他作妖。
草繩解開,蓑衣布掀開的一剎那,她彷彿被一叢溫暖的閃電擊中了。一下子熱淚盈眶,背過身,捂住嘴,差點哭出聲來。
“你、你今天下午……”
*
說起來,王放這一下午,着實忙碌。
他逛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可買的。只花了兩文錢討了杯豆漿,捧在手裡喝着。
剛喝完,看到十字街口一角,圍着一小圈人。
一個渾身髒黑的小乞丐蜷在地上,苦苦哀求:“饒命……”
幾個悍吏帶着惡犬,將小乞丐團團圍住。一棍子敲在他後背上。
“這時候知道可憐了?偷東西的時候怎麼不可憐了?今兒你不把肉餅吐出來,就別想站起來!”
穿着沉重靴子的大腳,照着小乞丐肚子一陣猛踹。小乞丐冷汗迸下,嗷的一聲慘叫。
周圍看的有十幾個,當即七嘴八舌叫起來:“別打人!”
但也只能叫叫而已了。惡犬狂吠,悍吏兇猛,手中有鞭子有棍子,誰敢上前拉那小乞丐一把,立刻也挨抽。
只能垂頭喪氣地議論:“就是塊肉餅而已……孩子也是餓得快不行了,唉……”
有人問:“家裡大人呢?”
就在此時,一輛牛車橫衝直撞,順着街邊就滾了過來。一路撞翻旁邊的空筐空籃子,留下一道沙塵。
駕車的大呼小叫:“牛瘋啦!快躲啊!死人啦!……”
百姓尖叫着一鬨而散。
幾個悍吏連忙跳在一邊,棍子一指:“不長眼的妖賊,活膩味了?給……給我拿下!”
然而牛車反而越行越快。駕車的哈哈大笑,招搖過市,不一會兒就絕塵而去,空留滿地凌亂蹄印。
這麼一打岔,那小乞丐早跑得沒影了。
悍吏們驚魂未定,捂着胸口氣急敗壞:“追……追!兩個都給我追!”
……
王放趕着牛車,一路跑出南城門,料想悍吏們不會勞神費力的追太遠。於是鬆了繩套,讓大黃休息吃草,自己迤迤然左右四顧,躊躇滿志。
天空中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幾隻雞拍拍翅膀隱入草叢。田間的農人披上了蓑衣。
他沒戴斗笠也沒披蓑衣,順着小路閒逛,忽然看到路邊一戶破敗民房,茅草屋頂塌了一半,裡面家徒四壁,滾着兩個破陶碗。
此時他一人獨處,笑意全無,那一聲嘆,卻有些異乎尋常的透徹。
羅敷幾個人去拜訪韓夫人,他不便跟進去,只能在大街上晃盪。
少年人好熱鬧,把牛車栓在集市最盛的路口,挑了個順眼的攤子,津津有味地開始逛。
他不常來邯鄲。每次來趕集,都覺得這街頭巷尾的,沒有上次熱鬧。
時局不穩,各路豪強軍閥都在加緊擴充自己的實力。冀州牧將賦稅漲了三成,一下子掃去了市集上半數的人口東西都貢獻給官府了,自然沒有餘物進行交換。更何況,長安城的內亂也波及到了冀州。有人被株連,要麼被抓,要麼拖家帶口的去鄉下避難,房屋便空置起來,住上了野貓野狗和乞丐。
夏日午後,空氣悶熱,平白壓抑。
於是這聲音被人聽見了。爛茅草裡忽然??一刻,掙出來一隻流着膿的小腿。
一個乾枯的聲音接話:“小郎君也知世道要亂?我看你莫要在此感慨,還是趕緊逃罷!”
王放微微一驚。草堆裡棲着一個左腿全跛的老人。花白頭髮散亂糾纏,眼下皮膚堆疊得重重皺皺,兩隻蒼蠅在那褶皺裡漫步。
王放幫老人趕走蒼蠅,扶他坐成一個略微舒適的姿勢。
“老丈此話何來?我如何需要逃?”
老人眯眼看他一刻,咧着沒牙的嘴笑了。
“小郎君不常出門?州牧方家,最近瘋了似的抓壯丁哩!旁人都以爲是要去山裡剿土匪,可是,嘿嘿,老子我看得清楚,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是要……咳咳,咳咳咳……”
王放幫老人捶背,心中已有答案,還是耐心問道:“州牧要做什麼?”
“做皇帝啊!”老人一聲怪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沒看到,邯鄲城外掛着的‘土匪’頭,每個月都要加幾顆?家家戶戶收銅鐵,抓壯丁,我六十三歲了,要不是自己打跛了腿,也要被捉去!……當然是我自己打的,我是看清楚了,寧爲太平犬……小郎君你年紀不大,樣子也不像是能殺人的,但若運氣差些,讓捉丁的人碰上,沒幾個月,你也像我一樣,嘿嘿,呵呵……”
老人話音微弱,惟妙惟肖地做了個斷胳膊斷腿的模樣。
王放應景地打個哆嗦。聽老人問:“家裡可有妻小?”
王放笑着搖搖頭,“只有個……繼母。”
老人用手刮腿上的膿,抹在皸裂的皮膚上,慘笑。
“老太婆不怕,沒有年輕漂亮的女眷就好……若有,聽我一言,把她們殺了!或者藏起來……州牧手下的那些兵痞啊,哈哈,嘿嘿嘿……”
王放無言許久,微笑,對老人行禮稱謝:“多謝老丈提點。我會格外小心。”
他果然就此小心看路。再走一刻,眼前出現一戶不起眼的小院。門前一個髒兮兮的土地神龕,不知多久沒擦過;門楣上掛着幾束不知何年何月裝飾的乾草,七扭八歪地打着結。不遠處更是污濁不堪的一窪污水院子裡住着的主婦顯然不修邊幅,髒水潑在門口,也不提到遠處去倒。
院門半開着。鄉民習俗,只要家裡有人,白日從不閉戶。
王放整衣斂袖,叫聲“叨擾”。
他穿一身布衣,擡手作揖,袖間一縷清風。
張柴氏揉揉眼。不認識。
有些戒備地說:“我家地方小,不方便。小郎君找別家吧。”
王放一笑:“再走就成落湯雞了。阿嬸行個方便。”
說着,袖子裡摸出七八文錢:“要是能有碗熱水,就更好了。”
張柴氏這才點點頭,錢收在手裡,“進來吧。”
回頭叫道:“懶蛋,給鋪個席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