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差點把帛書扔了。猛一回頭,王放似笑非笑,跪坐在她身後兩尺之處,目光掃過她畫出的那幾個舞女,還認真地頓了幾頓,彷彿在評判哪個更婀娜。
他一身常服,不是平日裡幹活勞累時的粗麻衣裳,而是換了乾乾淨淨的苧麻直裾袍,下襬服帖散在地上,倒平白多了兩分書卷氣。
再看房門口,她自己的繡花布鞋旁邊,丟着一雙敞口大開的男式麻鞋。鞋尖衝外,顯然用心擺過。
羅敷心頭躥一把火。她方纔用功用得太認真,目不視物耳不聽聲,房裡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她壓低聲音,質問:“怎麼進來的!”
不光是被擅闖閨房。自己“畫字”時的笨拙可笑模樣,不都被這人看去了?
她明明記得閂了門!
王放十分坦率地攤開手掌,掌心一個形狀奇特的小鐵片,連着一個細鉤子,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油亮。
這東西她居然見過。以前衙門裡捉到小偷,在鬧市裡戴枷示衆時,通常會在旁邊連帶展示這種小鐵片——溜門撬鎖的工具,提醒百姓們嚴加防範。
羅敷這下真動怒了,“哪兒學的偷雞摸狗的能耐!白水營是不是都被你撬遍了!”
王放微笑:“阿姊謬矣。這不能叫偷雞摸狗,這叫雞鳴狗盜,兩字之差,誤之千里……”
大言不慚。她翻白眼,“有區別嗎?”
“等你識字,讀了孟嘗君傳,便知區別……”
羅敷纔不管,壓着火氣,一字一字低聲說:“我沒讓你進來。”
王放依然嬉皮笑臉:“你沒熄燈燭啊。”
有關係嗎?羅敷不跟他廢話,站起身來,尖尖的筆頭朝他一指,“出去。”
王放反而探身,指着她畫的那幾個字:“可是阿姊,平地起不得高樓,你一個人就算琢磨到天荒地老,也……也識不出字嘛。”
“你不早跟我說,非要撬鎖進屋才顯你能耐?”
“我……我早說了你也不信,所以讓你先試一個時辰,現在你看到了,還是需要先生教的嘛……”
羅敷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可依舊沒有遷就他的意思,“出去!”
看來這十九郎肚子裡也沒多少墨水,起碼“尊重”二字不知怎麼寫。她就算再求知若渴,也不能放任他入自己房間如無人之境。這是底線。
王放眉尖若蹙,目光中一片委屈,頗有些“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意味。垂下眸子,卻又忍不住偷眼看她的怒顏。
他拿起几案上一根竹簡,翻過來,舉若齊眉,給她看。
“那你亮燈是什麼意思?我在這上頭寫了……”
羅敷順着他手指,低頭一瞧,被墨汁“污染”的那根竹簡背面,果然……似乎彎彎曲曲的有字!
“……你看,你看,我不是寫了? ”他指着那一行字,低聲下氣,一字一字讀得清晰,“‘若需講解,勿滅燈,戌時我來’——大白話不是?字也都是俗體。你不會連這個也……”
他辯解到此時,才終於意識到什麼,縮一縮脖子,難以置信地看了羅敷一眼。
小女郎輕嗔薄怒,柳眉微蹙,兩頰暈紅,精緻的脣角蠻橫地抿着,眼神如同軟鞭子抽人,不疼卻辣,讓人捨不得躲。
如此花容月貌,內裡卻是個草包!
王放毫不掩飾,伏在地上樂到打滾。
羅敷冷眼看他得意忘形,提醒一句:“笑可以。小聲點。”
她心裡也有點慚愧。王放的那句留言,她豈止是不認識——她壓根就沒注意,以爲那幾根竹簡全是空的呢!
但凡她注意到上面字跡,就算讀不懂,也能猜出來,大致是他的叮囑之類。等他不請自來的時候,不至於那樣猝不及防。
——也不能怪她。沒經過讀寫訓練的人,對文字毫無敏感。對她來說,那幾個字跟竹片上的灰塵污點無甚分別。
王放樂夠了,擦擦眼淚,擡頭看,見她依舊淡定自若,方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趕緊收了笑容,說道:“好好,算我錯了,你別生氣。我……我見你房間沒熄燈,以爲你准許我進來,這才造次,阿姊若不樂意,小子這就告辭。”
說畢,放下竹簡,便要起身。
羅敷輕聲制止:“等等。先別起來。”
指一指燒得正旺的燈。跳動的黃色火苗,將一扇窗映得亮亮的。儘管有輕麻編織的窗簾,光線仍然點點滴滴的透到外面去。
王放若是貿然起身,簾子上難免投下陰影。男女體型相差大,一看就知不是她。萬一讓有心人注意到,板上釘釘的麻煩。
王放一怔。眼看她纖纖素手,沿着牆根畫了個弧線。意思是別站起來,就這麼跪着出去吧。
他愁眉苦臉,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原來她真生氣了。
畢竟闖人閨房,橫豎他沒理,溜門撬鎖的小鐵片就是賴不掉的明證。她要是心腸稍微狠毒些,大聲喊一句非禮,他出去之後最好直接自掛東南枝。
他心裡那個後悔,嘆口氣,自認倒黴:“阿姑一日勞累,還請儘早歇息。孩兒昏定晨省,孝心已到,這就告退。”
然後撩起前襟,蹭着膝蓋,一步步往外爬。爬的時候還注意側着身子,避免背對她不雅。
挪到門口的時候,聽得背後微有聲響。‘
他回頭,只見羅敷沒閒着,吃力搬來兩個衣裳架子,放在窗前,踮着腳,蓋上一塊厚絨布,邊角掖好,做成了個簡陋但嚴實的屏風。
有了兩層遮擋,從外頭看,秦夫人屋裡黑燈瞎火,已經安然就寢。
王放喜出望外:“阿姊……”
羅敷最後一刻改了主意,心中砰砰跳,有些惡作劇的痛快感。
嚴肅看他一眼,低聲說道:“既然來了,就別白來。不是要教我識字嗎?”
她拿捏着他的脾氣。讓他灰頭土臉的膝行到門口,本意也只是給他個下馬威,免得他自恃“爲人師表”,日後隨便登堂入室。
不代表她不歡迎他。
王放一雙眼迅速亮了。
她又問:“對了,你夜晚不在房裡歇,會不會引人生疑?”
王放笑道:“我是不成器的淘氣鬼,誰管我夜裡睡在哪兒。大家就算找不到我,也只能以爲我出去玩了。”
她微笑:“那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