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猿意馬

小臥室裡靜了一刻。燭光跳動,一隻飛蛾嗡嗡撲上牆角,自己把自己撞暈了,直線掉到地上。

王放端起茶杯,小小啜飲一口。

其實他汲取上次的教訓,來之前已經灌了兩壺的濃茶,確保一晚上都不會犯困。倘若氣氛融洽而熱烈,他有信心,能一直堅持到天明。

但羅敷準備的茶水還是得喝,這是基本的禮貌。再者,她衝的茶比較淡,確實比他自己鼓搗的濃茶要香。

他勾脣角,笑一笑,眼看女郎秀眉微顰,眼波清澈而茫然。

區區“卑弱”二字開篇,弄得羅敷有點一頭霧水。然而她敬重書本,覺得凡是能寫成文字的東西,肯定有它的道理。

她儘量嚴肅地記住了這兩個字的形態。又忽然發現什麼不得了的:“下面的字我認識!女、三……”

王放本沒打算教太快,然而她既然急着往下學,可謂求知若渴,於是繼續往下念。

“古者生女三日,臥之牀下,弄之瓦磚這是說,女孩子出生之後,不能讓她睡牀,而是要睡到牀下,表明她低男人一等。給她的玩具,也只能是磚啊瓦的不值錢玩意兒,不能把她養嬌了……”

他跟羅敷隔案對坐,帛書鋪在她面前,他自己掃視一個個倒置的文字毫無困難,還能講得頭頭是道。羅敷心悅誠服。

可他講的內容卻是愈發匪夷所思。說是家庭守則一類,又不像。

她終於忍不住打斷:“等等!這是誰家的規矩?”

“曹家的。”王放眼皮不擡,再吃顆棗,“這意思咱們待會兒再解。這句話裡生字不少。比如‘牀’、‘磚’、‘瓦’都是日常用具,你要記牢。記字有訣竅,先看偏旁部首……”

羅敷用心聽完了,依舊有些糾結。等他講到“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又提問:“爲什麼不能讓女孩子睡牀啊?”

王放正得意地滔滔不絕,驟然又被打斷,異常不滿,臉一沉,指着帛書中間一句話,低聲教訓她:“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男人說話的時候不要插嘴。”

“王放!”羅敷騰的直起身來,隔空一把揪住他衣領子,小虎牙態若咬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學問?還是你編出來耍人玩的!”

小學究一下子斯文掃地,連忙丟下帛書,舉手告饒:“阿姊,疼,疼,輕點!噯,尊師重道……”

“尊個頭!你別欺負我不懂!”

王放整個人如同泄氣皮球,眉毛鼻子皺着,居然不合時宜地聞到她手腕上一股淡淡清香。

趕緊屏息,撇開頭,磕磕巴巴的解釋:“小子冤枉,小子冤枉,這是曹……曹大家的《女誡》,不是什麼亂七八糟……我逐字逐句抄了一個時辰,要是……要是有半個字刪改,天打雷劈……阿姊要相信我……真不是我編的……我也編不出來啊……”

羅敷放開他,警惕地四周看看。不敢做出太大動靜,窗簾子依舊死氣沉沉的掛在原處。只有那燭火被她起風一帶,歪歪斜斜的晃了兩下。

她覺得王放應該不敢騙她。可他選的這是什麼書!

聖人還會管女孩子玩什麼玩具?

王放爬起來,撣撣衣襟袖口,小心翼翼地補充:“也不是我瞎選,你不覺得這書又短又好懂?是曹大家……是一個女官,特意寫給女子讀的,最近世家大族的女孩子開蒙,都用它……白水營裡沒有女子讀書,我翻了三箱子竹簡才找到個副本,還差點讓人發現了。我躲在箱子後頭,還被磕了一下腦袋……”

這纔想起來展示額頭上那一小片紅。訴苦訴出了邀功的味道。

羅敷冷眼旁觀。這麼說,這書不是他自己瞎劃拉的?

諒他也沒那個本事。寫書哪是人人都能寫的呢?

一腔火氣便滅了七分。卻也忍不住笑:“世家大族拿來開蒙的書?你看看都寫的什麼,無非是讓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貴女會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王放見她不怪,立刻像個不倒翁似的,嗖的一下直起身,回覆了正襟危坐的位置。

一本正經地跟她講道理:“正是貴女才需要學這些三從四德。因爲她們嫁的夫君更是人中龍鳳,必須盡心侍奉。不像某些……嗯,民女,欺負起男人來眼不帶眨的……”

說到一半,見她眼裡兇光微露,趕緊改口,換了個說辭。

“譬如,阿姊,你別生氣,想象一下,假如你真的嫁給阿父這麼一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品行高潔瀟灑倜儻的世家君子,會不會自覺三生有幸,會不會發自內心的想要侍奉他?……”

羅敷翻白眼,“我會……儘量不打斷他說話。”

王放仰天長嘆。看來萬一有朝一日,東海先生真的跟這個草包見面,若是哪句話惹惱了她,她大約也會毫不客氣地上前揪他衣領子。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拈起幾枚瓜子慢慢嗑,打算妥協。

“其實《女誡》我以前也沒讀過,今日看來,寫得一般。姑妄聽之則已,若用作立身準則,未免太無趣。但是阿姊,你要冒充的是阿父的夫人,是士子文人的入室之婦,你總得……瞭解一下她們的出身規矩,學學她們想事做事的方法。不然,如何能瞞得長久?你跟我把這上面的字句學全了,在人前能不露把柄,就算成功。私底下你買不買賬,我也管不着。”

羅敷難以置信的盯着他,輕聲抗議:“這不是兩面三刀嗎?”

在她這種大字不識的俗人眼中,任何書本都是神聖的,翻動之前最好焚香沐浴,誦讀之前必須漱口嚼香。

而他呢,肚裡有點墨水,居然大言不慚告訴她,書裡的內容,可以“不買賬”?

哪本書不是先賢聖哲的畢生心血,而他卻敢隨隨便便地說,“寫得一般”?

王放任她奚落,臉不變色心不跳,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要是讀什麼信什麼,那我讀過的那些孟子莊子列子韓非子,早在這兒打起來啦。”

說着指一指自己肚皮。

羅敷小小橫他一眼。顯擺。

但她是講道理的人。王放這一番歪理,她既然無法反駁,那也就虛心接受。

坐回自己的位置,硬邦邦命令:“教吧。我學。”

王放沒脾氣。剛剛還朝他叩拜呢,這會子把尊師重道丟進九天雲霄去了。

但還是得先約法三章:“發表不同意見可以,但是別拿我出氣。書不是我寫的。”

羅敷很快就理解了什麼叫“盡信書不如無書”。

《女誡》沒讀幾段,她就深深覺得,在世家做貴女真是苦差事。虧得她過去還憧憬!

不過確實是理想的識字讀本。短短七篇,涵蓋了女人一生所能經歷的大部分家長裡短。許多簡單常用字來回重複,不少是她此前見過、頗覺眼熟的字詞,此時都黑白分明的出現在帛書上,化爲音義兼備的學問。

王放讓她莫要強求每個字都立刻記牢。只要反覆誦讀,標記出關鍵的起承轉合,自然會慢慢形成對文字的熟悉感。用不知是誰的話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只是讀得她心裡憋屈,宛如胸口梗着一口老血。

好在王放也時常看她臉色,每當講到已經被她違反過的各種戒律時,都只是意味深長地摸下巴一笑,然後快速帶過。

畢竟,論違反清規戒律,他比她在行多了。批評她?他自己都良心過不去。

這種從零開始的啓蒙教學,教書的比讀書的遭罪。要確認她把該記的記住,不重要的地方,要說服她別浪費時間。她若長久不言語,還得問:“懂了沒有?”

好容易讀到那句闖了禍的“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羅敷沒事人似的,還在觀察那個“順”字,王放已經滿頭大汗,兩眼發花,嗓子又幹又燥。先前灌的那些濃茶都當汗出了。

手邊再拿起小竹杯,茶早喝沒了。

嬉皮笑臉求她:“阿姊,渴。”

羅敷還在跟那個“順”字較勁。隨手往牆角一指:“那兒有壺。自己倒。”

王放嘆口氣。半本《女誡》白讀了。

只好自己給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喝了個痛快。轉頭看,女郎手不釋卷,精緻小鼻尖,快貼在帛面上了。

他看沒兩眼,趕緊提點一句:“貪多嚼不爛,今日差不多了。識字這事要細水長流,才能記得牢靠。”

羅敷這才依依不捨地把帛書放下,總算附和了一句:“嗯,知道。學而時習之嘛。”

王放怔了好一刻,然後雙眼發光。

前日他只講了一句的《論語》,她居然記到現在?簡直是孺子……孺女可教。

羅敷眨眨眼,指指牀頭那一大卷《論語》,邀功請賞地一笑:“我這兩日經常讀的。”

雖然不實用,但畢竟是人家的一片心血,總不能就此束之高閣。雖然只有第一句能懂,但也不妨礙她“學而時習之”。

王放感動得什麼似的,抽抽鼻子,說道:“阿姊,照你這麼用功,三年就能舉孝廉去了!誒,等學完《女誡》,我帶你讀《詩》,比三從四德有趣多了……關關雎鳩……”

羅敷忍笑聽他暢想,心中卻有些羨慕。不管是什麼話題,他幾乎都能拈指間來幾段詩賦古文,並且從中得到相當的快樂。

他雙眼漆黑閃亮,眉目間明快輕捷,忽然目光觸到她的,笑意轉濃,隱約微有得意之色。

有人讀書爲仕途,有人讀書爲祖宗,有人讀書爲錢。他似乎純粹是……爲了好玩。

讀書真是有趣。懂得多了,世界也就大了,美妙的事物層出不窮。

她還沒到那種境界。耐心聽他說完,有些難爲情,問出一句實際的:“這本女書,有用歸有用,但……我沒在裡頭找到自己的名字。”

大家都以爲她識文斷字。雖然不會故意檢查她潑墨揮毫的水平,但倘若遇上推脫不掉的場合,她也必須會寫兩筆。至少自己的名字得寫得像模像樣。

讀《女誡》顯然對此沒什麼幫助。

王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一拍大腿。

“你等着。我都準備好了。”

“讀書”只是今日教學任務的前一部分,旨在讓她慢慢培養對漢字的熟悉感。可惜他沒經驗,耽擱久了。

“習字”纔是重點中的重點。王放早準備好幾張小布片,預備着當字帖。

不敢掀簾子看天色,但憑藉感覺,似乎還沒到夜半時分。外面幾隻烏鴉輕聲叫,還有鳥兒沒睡覺。初夏的潮露溼潤,月過星河,即使看不到那流光,也能感覺出一片涼爽靜謐。

羅敷手下輕響,研開一小碟墨,悄聲問他:“要寫好我自己名字,得練多久?”

王放依舊坐在她對面,接過筆,提了手腕,告訴她:“不用太久。我給你寫出樣子,你每日照練一個時辰就行了。練字用竹簡木牘,硬麪適合下筆,可以反覆用,也可以管庫房要新的。這是日常的必需品,他們不會多問。”

他一邊說,一邊胸有成竹,刷刷提筆揮毫,在一張布片上寫了起來。

羅敷雖未識字,看得兩眼,也驚歎不已。

完全不是他抄帛書時,那種蠶頭雁尾、疏朗樸拙的男兒字體,而是……簡淡秀潤,細膩陰柔,粗略一看,儼然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羅敷這下不吝讚歎,喜笑顏開:“好好,我就練這種字。”

王放嘻嘻一笑,待說幾句得意自誇的話,忽然想起來什麼,眉尖一蹙,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嚴峻。

“阿姊,你先別高興太早。這字秀氣歸秀氣,明眼人也還能看出來是出自我手。你一定收好了,萬不能讓人瞧見。我給你抄的那些帛書,被人看到了,還可以辯稱是我一片孝心,給阿母抄書解悶。但若讓人發現,我在教你寫名字……”

她知道他口中的“明眼人”指的是誰。連忙點頭,鄭重表示:“那我就把這幾片布吃了。”

王放得到她這句保證,噗的一聲忍笑,手一抖,差點寫歪。

寫完之後,轉半圈,推到她面前。

羅敷虔誠地看着面前一片字帖。“秦羅敷”三個字合在一起,終於略覺眼熟,他鄉遇故知,知道是自己的貴姓芳名。

似乎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讓人完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至於另外幾個……

“這是‘東海先生’。這是‘邯鄲’、‘白水營’、‘蠶’、‘桑’……這是我的姓名……”

王放不厭其煩,一連寫了十幾個可能用到的常用字詞。夠她練上好幾天。

羅敷眼前一片橫豎撇捺,爲難:“也許、記不住……”

他一笑,翻過布片,寥寥幾筆落在邊角,居然開始勾勾畫畫畫了個蠶寶寶,畫了片桑葉,畫了個三綹髭鬚老先生。他畫技並不甚高,但卻意外的神`韻齊備。那蠶寶寶還笑呢。

羅敷捂住嘴,忍着沒樂出聲。

不過在寫他自己名字的那片布後頭,他比劃許久,最終什麼都沒畫,而是帶着三分命令的語氣,說道:“這個你總能記住吧。”

羅敷逗他:“不一定。你也給我畫一個。”

“不行。”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別把我自己畫醜了。”

羅敷咬脣。伸手在那個神氣活現的“王”字腰間上掐了個指甲印兒,算是記認。他渾身一哆嗦。

不跟她較真,毛筆重新蘸了墨,往前一遞,“阿姊,你提筆寫一個試試。我檢查下你的握筆姿態。”

羅敷霎時笑意全無,微微冒汗。

他說得輕巧。難道不是故意要她露怯?

她不怕出醜,自暴自棄地抓起筆,學着王放的姿勢已經和她以往習慣的動作不太一樣。她以前都是直接五指攥着筆桿子的。

愈發覺得難受。怎麼那筆在他手裡就是龍飛蛇動、鸞翔鳳翥,而到了她手上,就宛如一個腿腳不靈的殘廢呢?

她抖抖索索的,還在回憶他寫那個“秦”字的筆順,聽到對面笑出聲來。

“算了,你的姓太複雜,先從我的來,只有橫豎兩個筆畫,最簡單不過。”

手上一空,讓他抽出筆,重新擺了個姿勢。寫着“王”字的布片揀出來。連轉半圈都不用,直接推到她面前,手一指,“喏,你試試。”

羅敷這才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他是不是曾經賭咒發誓,說倘若如何如何,“我的姓倒過來寫”?

一時間記不太清細節。於是不想這茬子事,按着竹簡,謹慎萬分地開始畫橫。

王放看不兩下,就看出一連串問題。

“你、你……你手指頭怎麼長的!”

光潔的額頭上飛快地滲出薄汗。那隻原本素淨細潤的柔荑,此時扭成糾結麻花。

他抓耳撓腮,低聲糾正:“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讓人看不出你是初學,不論寫得如何,一定要顯得自己經常寫的樣子,別像個小孩似的……三指執筆,食指勾住,中指頂住,其餘手指放鬆……”

羅敷心煩意亂,又一次有了拿小刀砍桌子的衝動。

但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點點頭,把那些難以理解的指點教訓,儘可能在腦海裡分類歸位,深呼吸,繼續寫那一筆豎。

突然,手背上一熱,竟而直接被他攥緊了。王放終於忍無可忍,不知何時已移到她身後。

她眼睜睜看着自己手在他手心裡掙扎,竹簡上的字總算被撥亂反正,上半部分鬼畫符,下半部分已經現出工工整整的態勢。

然後纔想起來一掙,低聲喝道:“幹什麼!”

王放跟她同時叫出來:“你別動!”

筆順都錯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毋庸置疑按住她手腕,不給她瞎劃拉的機會。隨後左手背也一熱,被他用力壓住。他恨鐵不成鋼:“左手別跟着較勁。”

羅敷委委屈屈的咬牙。一張臉紅透,看着自己從手腕到指尖被包得嚴實,第一反應竟是後悔。方纔爲什麼要讓他摘手套。

王放顯然沒覺得這樣有多不妥,大大咧咧補充一句:“阿姊別見怪啊,以前我阿父就是這麼教我寫字的。”

一句“阿父”,算是提醒了她,自己肩負重任,學習讀寫不是鬧着玩。

懶蛋阿弟也上過私塾。知道他沒騙人,學寫字不能單靠嘴皮子。

她渾身如針扎,清楚地聽見背後輕微的呼吸聲。知道他也繃着勁兒,免得胸膛貼上她。

她儘量鎮定。不過是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學個寫字而已……又不是沒碰過他手。

可耳朵尖還是不由自主的發熱。她集中心思,眼睛盯着筆尖走過的痕跡。

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她想,難怪女孩子學讀寫的少,肯定是因爲女先生少。照這個教法,要是請男先生,女孩父母估計一萬個不讓……

她不服氣地嘟囔一句:“那你輕點。”

耳根後頭答得義正辭嚴:“你要是手指頭不較勁,我還不費這個力呢!不信我鬆手試試你看,不行吧?”

說着果然輕輕卸力。羅敷手下筆一歪,嚇一跳,本能地去找他的手,抓住。溺水的人抱上了樹根,這才喘出一口氣。

筆尖往下順,自然而然地帶她繼續,“看見後面那個‘放’字了嗎?給你演示一下筆順。先寫一小點……這個字是左右結構,你下筆之前應當心裡有數。但其實左右兩部分太平均了也不好看,不過你現在不用分心管這個……”

他滔滔不絕的說下去,聲音低沉,語調平平,吹不起她的鬢髮。

一個字寫完了,字形講解還沒完,大約也覺出來,兩人捱得太緊,要是都沉默着一言不發,未免尷尬。

“再來幾個左右結構。‘邯鄲’……阿姊你看,這兩個字,像不像兩個拄手杖的人?一個走在前面,一個彎腰在後面跟着……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沒聽說過,邯鄲人走路姿勢都很優美?你沒聽說過,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前沒人說過你走起來身形好看?總之,有個傻瓜,他想改進自己的走路姿勢,特意去邯鄲觀摩學習……”

在他輕微的東拉西扯聲中,羅敷慢慢靜心。雙手被他握得暖暖的,筆尖劃過竹紋的陌生手感居然十分美妙。眼看墨汁化作一個個優美雄勁的字,讓她感到一種歲月靜好的安詳。

她無意識地“嗯”一聲。無知無識的竹簡承載着千年的智慧,在她眼前手中,漂泊流淌。

王放講完了邯鄲學步的笑話,自己嘻嘻樂兩聲,發現羅敷沒跟着笑,甚至似乎都沒注意聽。

他悻悻然住口,忽然發現了一個新話題:“阿姊……你你的頭髮怎麼溼了?”

“鄲”字正寫到最後一筆飄逸。羅敷腦海中空白一刻,忽而產生些警覺。他在說什麼頭髮?

她梳着整整齊齊的倭墮小髻。一頭烏髮濃密得沉甸甸,只用絲帶挽住,斜斜垂下的髮髻,蓋住修長白膩的後頸。髻中挑出一縷散發,一直垂到腰下,掃出一抹不經意的嫵媚。

王放跪坐在她的側後方,恰好在髮髻垂下的一側。此時跟她貼得近了,才注意到,她發間居然還帶着微微的潮氣!

他目光有點移不開。有點受寵若驚,又不由得竊喜。這這這是……專門爲了迎接他的拜訪,特特特意……梳洗打扮的?

他不是什麼枯槁老人,也不是柳下惠。妙齡女郎幾乎被他摟在懷裡,絨發拂他面孔,清新的氣味往他鼻孔裡鑽。

美好的事物誰不喜歡。平日裡,他就算是地上撿朵花,也會呵護捧起來,欣賞一會兒,嗅嗅香氣。

何況是比鮮花還姣好百倍的人難道他要如避蛇蠍,跳起來躲嗎?

那纔是有病。

於是他沒動,反而膽大包天的,又微微靠近了一寸三分,偷偷吸了一口氣,肺腑一片芬芳,髮絲拂得他脖頸癢。

不知哪來的夜花香沁入房間裡,旋轉墜落,在地上鋪一層柔軟的香霧,包圍她的身子,包圍她的手。她手中的筆似乎都是香的。纖指是蔥管,筆尖是花瓣,寫出來的字是花中跳舞的人。

正魂不守舍,只見她不安地一錯身,玲瓏的耳根爬上一點點緋紅。

聽她有些彆扭地頂了句嘴:“離我遠點。”

“不是,我……”

王放收斂心神,突然產生了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會又哭了吧……

他欲哭無淚。天地良心,明明沒怎麼多冒犯,明明除了她的手,哪兒都沒碰啊!

難道只是偷偷的心猿意馬一下下,她也能察覺?

《女誡》威力這麼大?

可她再怎麼流淚,也不至於把髮髻浸溼了吧!真哭成淚人兒了?那他罪過可大了……

他胡思亂想着,忍不住想湊近了看她眼睛,看到底紅沒紅。

這個舉動引起了極大的誤會。羅敷恰好此時一偏頭,看到的就是一雙明亮探尋的眼,跟自己離得巴掌近,火熱的呼吸吹在她鼻尖,帶茶香。一身的粟粒。

她一胳膊肘橫過去,把他嚴嚴實實隔開,低聲怒道:“放開!不許動!再這樣我喊了!”

王放噤若寒蟬,迅速舉起雙手,一動不動。倉促之間舉得也不規範,右手高,左手低,宛若百戲場上的歌舞木偶。

羅敷橫他一眼。還算聽話。又覺得他這副樣子十分滑稽,忍不住冷笑一聲。

她心思不亂,先把毛筆墨碟收到几案中間,免得再濺墨汁。

然後纔想明白了他莫名其妙舉動的根源。審問一句:“你說我頭髮怎麼了?”

王放眼珠子轉,沒出聲,不知道嘴皮子在不在“不許動”的範圍內。

羅敷也不傻,馬上注意到他眼睛發直,作勢啐一口。

轉頭喃喃自語:“早知你對書本學識毫無敬畏之心,我纔不提前沐浴呢。”

王放這下吃驚,鬆開牙關:“沐……浴?”

羅敷輕輕咬牙:“爲了讀書啊。”

難道還能是爲了悅你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貨?

她是目不識丁的百姓家女兒,從小便覺得字紙是金,筆墨是玉,能寫書的人都是神。

今日算是第一天正式“開蒙”,雖然學習的目的有些不純,私塾的地點有些曖昧,請來的先生有些不靠譜,但她還是難免激動,鄭重其事地做了準備濯發、浴身、剔甲、噙香,用她所知的最樸素的方法,表達對造字之神的敬畏。

她不是無所事事的貴女。白日裡在織坊忙,晚飯時分方纔回屋,立刻開始做這些準備。

除了拾掇自己,還收拾了房間,甚至給“先生”準備了茶水點心,在並不充裕的時間內,儘量做得盡善盡美。

導致一頭長髮到現在還有些潮溼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至於湊那麼近看麼!

是不是在他眼裡,自己就是個傻瓜?

她有些惱,又有些難爲情。畢竟,溼着頭髮就見客,嚴格來講也算失禮。

可若是他不湊到她背後,也不太會發現這點細節啊。

她心煩意亂,見王放還舉着手傻愣,沒好氣命令一聲:“手放下。”

少年人心裡藏不住事兒,以爲自己智慧高如天,城府深似海,其實那心思如同滿樹的梨花苞,只要一夜春風拂過,嘩的一下子,全都張揚着開了。

他驀地臉紅,慌里慌張站起身來。卻忘了跪坐太久,兩條腿血脈不暢,刷的一下如同踩進烈火冰刀,撲通又跪下了。

趕緊順勢一低頭,遮掩住臉上的異樣神色。

“小子莽撞,又惹阿姊生氣。原本是誤會,但……畢竟是我不對……阿姊聽我解釋……”

羅敷狠狠瞪他一眼。這人三番五次的無禮冒犯,要是放在以前,她做平民女郎那會子,遇見這麼個不知進退的孟浪子,早就把他罵回大人家,不招來二十個圍觀的戳他後背,算她高擡貴手。

可這個十九郎,每次“冒犯”,偏偏都有似乎冠冕堂皇的理由帶她逃跑啦,教她寫字啦,抑或是給她留言她沒看到啦,總之絕非他心術不正。

果不其然,又來了。“阿姊聽我解釋”。

她冷冷道:“聽着呢。”

他低着頭,聲音乾乾澀澀的,一字一頓地說:“阿姊身上香氣,很好聞,我不覺離得太近。”

一句話說完,一動不動,擡眼直視她雙眸,準備迎接後果。

羅敷被他的坦率擊中了,一口氣定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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