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夫人是邯鄲城裡的傳奇女子。她四十歲以前的事蹟沒人說得清。小道消息流傳,說她是從婢妾一步步爬上太守夫人的地位。然後喪夫、再嫁、再喪夫、再嫁……如此不知多少次,每次嫁的夫君都比以前的地位高。現在寡居在家,家產無數,每個兒子都做了官,每個女兒都成了官夫人。
倘若不知情的人聽說這故事,多半會把這些事的主角想象成一個禍國殃民的絕色妖姬。然而在羅敷的印象裡,韓夫人一直是個穩重的白髮老嫗,連金銀首飾都懶得多戴。
韓夫人喜歡積德行善,豐年收糧,饑年借糧,城裡的私學據說也有她的資助。她還喜歡提攜年輕聰睿的女郎。富商大賈家裡通常有自營的紡織作坊;而韓夫人的作坊尤其熱鬧,會定期辦些紡織刺繡方面的交流,請來巧手匠娘傳授經驗——來的大多是貴女,但也有羅敷這種臉皮厚的平民娘子,時不常的去蹭個一日半日。反正沒人趕她。
邯鄲地界的年輕女郎,有一半都把韓夫人當成自己的人生楷模。若是有幸能見到真人,蒙她教誨兩句,那便如平白多出了三年的智慧。
羅敷上輩子積德,在工坊裡蹭課的時候,跟韓夫人搭訕過兩句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她被鄰居男孩罵了,說她是沒父沒母的野孩子。韓夫人瞟一眼她哭腫的紅眼泡,十分鄙視地說了三個字:“罵回去。”
羅敷超常發揮。隔壁趙家阿兄至今脖子上一道疤。
第二次是覺得舅母分配不均,過年稱了三兩肉,烹得香噴噴,最後全堆在阿弟碗裡了,說男孩子需要長身體。她自己落得兩塊連皮帶骨的肉渣渣。
爲這點事,羅敷糾結了半個月,不知道該不該覺得委屈。
韓夫人這回看都沒看她,又說了三個字:“自己買。”
羅敷謹遵教誨,從此學會了自主花錢,不虧待自己的嘴。
老夫人家大業大,每日廚房剩的飯菜,大約都足夠養活邯鄲全城的乞丐;每天織布斷下來的線頭,都能做成一件衣。羅敷進城趕集買賣,有時候錯過了辰光,來不及回家時,乾脆就宿在韓夫人織坊工人歇憩的廂房裡——對韓夫人來說,這都是不值得稟報的小事。
韓夫人信譽保證,這大約是唯一一個未婚女郎夜不歸宿、還無損名聲的去處。
今日進城趕集,羅敷早早就計劃好,抽時間去拜訪一下韓夫人。不爲別的,向她再討三個字:倘若在出外採桑的路上跟貴人口角上了,如何在保障自身平安的前提下,讓他儘快把自己給忘了。
秦氏羅敷女,人人誇她蕙質蘭心。然而越是有腦子的人,越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該求人求人,勝過自己閉門造車。
她滿懷希望地出發了。
邯鄲集市。
羅敷把絹帛交給估價的中間商,驚喜地發現比往日漲價五十錢,樂得她脆聲朝那商戶道謝。
然後不忘阿弟的囑咐,去給他買些讀書用的筆墨。
懶蛋其實一點也不懶。或許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兒幹不了別的,張覽讀起書來倒是認真,功課做得一板一眼,兩年來費了不少筆墨簡牘。
可是當羅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筆匠人鋪子時,卻見大門閉着。左鄰右舍告訴她:“筆翁今日不開張,在城外獵戶那裡飲酒做客哩。”
羅敷一怔。世上學問多,一環扣一環。制筆匠得跟獵戶打好關係,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應。
她閒不住,看看太陽,時間足夠,決定不辭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過在原地傻等。
跟同來的小姊妹暫時分手,擠過摩肩繼踵的趕集人羣。
城外春意濃濃,連成片的桑樹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羅敷今日沒有采桑的任務,可卻莫名其妙有點眼皮子跳。
她心裡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貴人珍惜衣履,應該不會經常光顧老百姓的勞動場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瓊,雖然討厭,倒也沒到讓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貴人們大抵是讀書知禮的,就連強搶民女也搶得優雅。他一沒動手二沒動刀,只知道擡出權勢來壓人,以爲老百姓把他當神供着呢!
肉食者不知民間疾苦。羅敷只是想不通,貴人府裡定然姬妾不少,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如何就缺自己一個呢?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穿過一片桑林。突然左眼皮又跳一跳。
耳中清清楚楚地聽到一聲壓低了的:“就是她……”
羅敷一時有點懵。左右看看,此時日頭正高,沒人採桑。層層疊疊的桑葉在微風中飄蕩。
加快腳步,低頭含胸的快走。身後隱約響起腳步聲。
羅敷猛然住步,清脆叫道:“有人嗎?”
倒不是太慌。半里之外的田壟上就有不少耕農鄉婦。只要她喊一嗓子,至少二十人會自覺圍過來看熱鬧,就像前日遇見方瓊那樣。
桑林中依舊寂靜。她定定神,自語:“看來是我聽岔了。”
腳步輕盈地繼續前行。走沒兩步,猛一回頭。桑樹後面閃了一片灰布衣角。
羅敷這纔有點心跳加速,伸手摸向腰間。
女郎長到一十七歲,拋頭露面掙生活,不是沒遇到過登徒子。不過邯鄲民風淳樸,偶有壞人,也壞得十分中規中矩。青天白日的,尖叫聲和一把剪刀足以嚇退那些不務正業浪蕩客。
作爲一個女紅紡織的熟手,剪刀自然是隨身帶。
她剪刀剛亮出來,說時遲,那時快,桑林裡突然刷拉拉出現三個虎背熊腰的偉丈夫,朝她猛撲過來!
羅敷沒見過真正的亡命暴徒。然而在見到這三人的一剎那,心裡蹦出“亡命暴徒”四個字來。
一下子嚇得臉色紙白,尖叫卡在喉嚨裡,剪刀不知道往哪兒指,頃刻間兩腿發軟。
是該叫“救命”還是“殺人”?
那三個大漢撲到羅敷身前,卻沒再加侵犯,反而……
肅立站定,齊刷刷高舉雙手,抱拳長揖,鞠躬鞠到上腳面,給了她三個黑髮葛巾的的後腦勺!
口中齊聲叫道:“恭迎夫人!”
羅敷這一驚非同小可,比被強盜打劫了還害怕。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我……你們……”
三個大漢一齊擡頭。其中一個伸手擦眼角,深情地補一句:“夫人,我們可……可找到你了!”
羅敷想,莫不是遇上瘋子了?
轉頭就想跑。誰知背後也堵了兩個壯士,神色懇切地朝她作揖行禮:“夫人,大夥都在尋你呢!快跟我們回去吧!”
羅敷宛若定身,踩到裙角踉蹌一下。這幾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身後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道:“小夫人許是受了些刺激,別讓她傷着自己。”
下一刻,羅敷手裡一空,剪刀已經被一個刀疤臉壯士沒收了。那人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貫穿全臉的刀疤擠成一條蚯蚓。
羅敷不敢看他面孔。目光下移,只見他腰間佩着一柄殺豬刀。但卻又不是一柄普通的殺豬刀。刀柄鑲嵌雲紋,刀鞘油光鋥亮。她方纔在集市上看到過一柄差不多的,標價一萬錢。
那刀疤臉見她注意到自己的刀,咧開血盆大口朝她一笑。碩大的刀疤上下顫動,笑容要多扭曲有多扭曲,彷彿在說:“敢叫就捅你。”
她噤若寒蟬。明顯不是尋釁滋事的小老百姓!
難道是……
身側轆轆聲響,一輛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三丈之外。馬兒打聲響鼻,趾高氣揚。趕車的是個異常矮小的中年男人,頦下一部長鬚直垂到肚皮,一身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油膩舊袍,活像廟裡泥塑的土地公。
他捋着長鬍子,嘿嘿笑得猥瑣:“小夫人請上車吧。別顧慮。”
旁邊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夫人如何能一直誤在民間,快跟我們回府吧!”
小梅花鹿身邊圍了一羣狼。羅敷驚嚇歸驚嚇,心底點燃了一團火。一雙眸子裡怒氣閃爍。
剛剛還覺得方三公子只是“有點討厭”!
原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狗腿子早就佈置周全。上來就叫什麼“夫人回府”,根本不在乎她民女願不願意!
印象裡方瓊的那張白淨富貴臉,本來還算是容顏端正,被她在心裡惡狠狠的戳了好幾剪刀,血流滿面。
來不及管韓夫人討三個字了。她驀地開口反擊,小虎牙亮出來,努力擺出不容侵犯的氣勢:“我不是什麼夫人!也不稀罕跟你們回府!就算到了你們府上,我也不會乖乖聽話!我——是了,我有瘋病!癲狂症!三天一夢遊,五天一上吊,隔兩月就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到時弄得你們家裡雞犬不寧,見人抓人,見狗咬狗,別怪我沒事先提醒!……”
周圍的“暴徒”怔了那麼一眨眼的工夫。是個女瘋子?
那更不能掉以輕心。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朝她圍攏。
那刀疤臉大嘴一咧,獰笑着伸出一隻蒲扇大手。
羅敷再機敏伶俐,到底是個沒見過太大世面的小女郎。瞬時間想象出了自己的十幾種悲慘下場,頭皮發緊,整個人被恐懼凍成了冰柱子。
她渾渾噩噩的,做了頭腦裡跳出來的第一件事:衝着身邊一株粗大桑樹一頭撞了去。
身周幾聲驚叫。有人在最後一刻扯住了她的衣帶。羅敷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也不知是撞的還是嚇的。
……
桑林外面,辛勤耕作的老少農人聽得裡面聲音不對勁,終於好奇湊來看時,一乘馬車已不慌不忙地駛上黃泥路。趕車的是個形容猥瑣的長鬚矮子,護送的是個相貌兇惡的刀疤臉,全身上下彷彿散發着四個字“離我遠點”。
百姓們識相地紛紛向後轉。車輪轆轆,聲音消失在荒野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