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入夏,望澤城懶洋洋地泡在水裡,百姓們足不出戶。
方繼甚少離開書房,每日的公文雪花片一般飛到案上,他在南安當了九年州牧,還沒這幾天勞累。原平行省的當地衛所已經開始交鋒,每方二府一州,打得如火如荼。早晨方繼收到了季陽知府蕭佑被擒的消息,索性活動活動筋骨,拖着痠痛的膝蓋進房間看望妻子。
挽湘的起居都在書房的隔間裡,她年紀也不小,確認有孕後不敢輕易下牀,安胎藥的氣味充斥着整棟小樓,聞久了就辨不出來。方繼素來厭惡湯藥的氣味,這時卻覺得無比舒心,恨不得十碗八碗補藥齊齊灌下去,保得妻子頭髮絲都掉不了一根。
“我總是有些擔心阿秦,她去了黎州之後不知道有沒有好些,你那兒有消息麼?”
方繼給她遞上水杯,道:“黎州治綏陵被越藩的水軍破了。”見挽湘花容失色,又寬慰道:“是陛下的計策。陛下正帶兵在山裡等朝廷的援軍,據收到的戰報,前幾日山腳的軍隊進了幾次山,因地勢不利天降大雨,討不到好處。至於秦夫人,軍醫們都在竭力救治傷兵,大概無暇管她和陛下之間的事。”
挽湘輕蹙蛾眉,拉着他的手問:“祁寧除了黎州衛,剩下沒有一個衛所歸屬朝廷?陛下的人統共才那麼些,我真是……唉,這種境地,真是難爲她一個女郎家。”
方繼有些鬱悶:“原來只是在擔心外人,你夫君一大把年紀還要爲國操勞,都不問問我晚上能睡幾個時辰。”
挽湘無辜道:“你要掙錢養家,不是應該的?”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感覺不出什麼,心裡卻彷彿有成片的嫩草萌芽,暖意融融。
“眼下越藩的人馬都集中在黎州,別的地方兵力薄弱,明日朝廷的人就會繞小路到達望澤。渝州要做陛下的大營,事情繁多,往後沒什麼時間陪你,不過你若是悶了,在裡頭叫我一聲,我就答應。”
挽湘有點受不了他換了個人似的態度,嬌嗔:“我和孩子說話都來不及,哪有空理你。”
方繼:“……我回去繼續蓋印章了。”
雁回山下。
湍急的水流從山谷口衝出來,河裡漂浮着亂糟糟的泥巴、石頭,隱約可見前晚的雨有多大。
被火燒得光禿禿的山坡堆滿了人,軍隊連連後撤,只聽地面轟然一聲,疏鬆的土層凹陷下去,瞬間吞沒了不少士兵。
帶隊的指揮使從泥土裡拔出一條腿,大喊:“都當心埋伏!”
話音剛落,呼嘯的羽箭就以不可思議的角度飛馳過來,大片的黑色箭鏃如海里的魚羣,從四面八方彙集到塌陷的土坡上方。
指揮使一驚,光靠雨和火不能使堅實的地面塌成這樣,必然是有人做了手腳。那日夜裡派去探路的斥候被燒死在坡上,給了他們一點對方藏身之處的提示,於是等到雨停,軍中又大舉順着這條路搜查,來去幾次,肯定坡上沒有問題。這裡沒有黎州衛的蹤影,他們何時被算計的?
“啊!有火藥!”
士兵的叫聲衝進耳膜,他一個激靈回過神:“快退!”
說時遲那時快,灰黃塵土驟然掀起巨浪,隨着震天巨響,整個山坡都塌了大半。滾滾泥沙淋在盔甲表面,倖存的士兵和地面一個顏色,只有鮮紅的血跡沿着斷肢汩汩冒出。
軍隊撤得很快。
幾個山民打扮的人從土坡下灰頭土臉地鑽出來,裡面有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也有纖細瘦弱的筷子精。
“嘿,還是炸藥來得爽快,這多少年拿刀拿劍都要看人臉色,總算熬出頭了!”
“大哥,咱們是呆在這還是分頭上山找人啊?”
筷子精發了話:“點齊人數,等鳥飛回來,就帶着傷到的兄弟去山上找大夫。”
原來這撥人正是從各地跋涉至雁回山的陸氏舊部,還沒和今上稟報他們到了,就先炸了一批。他們有近千人,一部分混在上山的敵軍中捆着炸藥,一部分在下面砍樹挖坑,配合得格外默契。
今上傳信讓他們從土坡這邊走,是料山下的軍隊沒想到還有另一撮暗中的援兵,雖然人數不多,卻着實有用。今上曾經在陸家軍裡帶過相當長的時日,對他們的戰術十分熟悉,甚是放心。炸塌了坡,山裡的河水會改道,到時候雨一大,洪水就更大了,入山唯一的小路更加難走。
不多時雙睛鳥就出現在衆人頭頂,引着首領向山林裡奔去。他們脫了外衣,裡頭全是青綠色的布料,在樹叢間很不打眼。大多數陸家軍從山的另一面翻過去,駐紮的營地備好了他們的住處,因陸家還未平反,到時候只說是朝廷分出來的小隊。
昨天一個州衛的兵全涌進了山裡,最近處的黎州衛從高地投石放箭,雖然省力,卻對做了改進的火蒺藜沒轍。縱然淋着水,裡面的藥粉還是炸開了,傷到好些人。
羅敷抹了抹頭上的汗,忽然帳子外頭有軍醫叫她過去。
新鮮的空氣一掃沉悶,她抓緊時機呼吸了幾大口,抱着藥箱就跟着帶路的人往前衝。她近來已經習慣兩餐顛倒隨時待命,不分白天黑夜捱了枕頭就能睡,截胳膊鋸腿的事兒也幹過幾回,現在望着血淋淋的傷口也能吃得下乾糧。
她跑的太急,沒注意這是去主營的路,一隻灰色的猛禽嘎嘎叫着俯衝下來,她嚇了一大跳,手裡的藥箱都丟了。
大鳥在落葉上蹦了幾步,褐色的眼珠盯着她,滿是敵意。
羅敷天生怕比板凳大的動物,被它這麼硬生生地盯着,背後寒毛直豎。
軍醫在幾丈外停下步子,回過頭疑惑道:“秦夫人?”
羅敷還是不敢動,見那隻大鳥偏了腦袋,慢慢地蹲下身想撿藥箱上綁的帶子,冷不防它倏地跳到手旁邊,她立刻魂飛魄散。
軍醫望着她張張口,欲言又止,竟轉身走進臨時搭建的棚屋裡。
肩上突然搭上隻手,她一下子叫了出來,嘴也被捂上了。
“噤聲。”
她緊張得不行,呼吸噴在他的手掌裡,兩隻眼睛還滴溜溜地亂轉,只恐周圍有人。
王放放開她,摸了摸大鳥背上蓬鬆的羽毛。
羅敷這才發現這隻灰鳥長相奇特,眼睛裡有兩個瞳孔,頗有古書上說的虞舜之風。只是它依舊冷冷地注視着自己,尖尖的喙閃着寒光,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
她挎上藥箱,飛快地說了句“多謝”,繞過大石頭就要走。王放目光一閃,大鳥撲棱棱飛到羅敷面前,幾乎是眼睛對眼睛,她差點腿軟跌在地上。
“摸一下再走。”他走到她身後淡淡道。
羅敷閉着眼睛,翹起一根小指頭就要往鳥嘴上碰,王放拉住她,低斥道:
“手不要了?”
於是轉了個方向,被他強迫着給鳥順了兩遍毛。大鳥乖多了,放過她飛到樹枝上,威嚴地俯視衆生。
他亦放過她,一言不發地離開。羅敷踢着石子去棚屋,指望在病人身上找回冷靜。
棚屋裡的病人很多,先前的軍醫看她脫困,不好意思地從傷兵堆裡擡頭:
“大人,這兒有幾個新來的,是被火藥炸傷,您看看。”
羅敷跪坐在草蓆上,士兵擡過來一個抱着小腿呻吟的人,滿身是血。她讓幾個剛剛包紮完的傷兵按住他的四肢,拿齊了傢伙開工,傷口很深,還是新鮮的,不用鋸腿也能保命。
幫忙固定的士兵並沒出什麼力,因爲這人忍耐力很好,並沒怎麼掙扎,羅敷上次碰見個哭天搶地的病人,一個不留神刀刃就劃到了自己手上。
她擦了把汗,開始縫合。前十八年縫過的所有物品都不堪入目,而最近水平飛漲,她估摸着從軍營裡出來還能繡個荷包什麼的,又快又好……就是不知道布匹和人皮哪個好縫。
“你們這兒還有女大夫啊?”被按住的病人慘白着臉調笑道,淋漓的汗水不住地淌。
“混說什麼!”幾個知道她身份的傷員笑罵。院判大人不端架子,也從不理會別人的傳言,他們就漸漸把她看做普通的軍醫。
羅敷掃過他與衆不同的衣裳,“你不是黎州衛吧。”
病人見她神情淡漠,眸色殊異,多了份心眼,“不是,今兒才從外頭過來的。”
羅敷笑了一笑,清麗的面龐霎時添了神采,“聽說坡子上塌了好大一塊,是人家炸的還是你們炸的?”
病人齜牙咧嘴:“哎喲輕些……你……不對,大人爲何會以爲是我們炸的?”
縫合完畢,她眼皮都懶得擡,從鼻子裡敷衍地嗯了聲,舉手示意下一個。送來的又是穿着獵戶衣服的傷兵,也是炸到了腿,傷及重要經脈。
“大人給說說嘛。”
羅敷懷疑他缺少疼痛感,還活蹦亂跳的,要都像他這樣都用不着煮麻沸湯了。
她把小刀架在火上烤,對準了蜂窩般的傷口用力一挖,這次的病人倒也硬氣,換了旁人肯定叫的如同殺豬宰羊。
“指甲一股硝石味兒。”她低低嘟囔。
她也只是猜想,對錯左右和她無關,他們要炸也炸不到她帳篷裡來。
撐着木樁站起時眼前冒了陣金星,她嘴裡發乾,想快些回自己那兒休息。彷彿又有人涌進棚屋,忙碌的軍醫在喊她,聲音飄飄渺渺。
羅敷無力睬他們,她僵硬地對聲音的來源點點頭,好容易磕磕絆絆地從裡面脫身。膝蓋驀地撞到什麼帶刺的東西,鑽心的痛讓她再也支持不住,蜷縮着倒在草叢裡。她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她,只希望暈眩快點結束,爬也要爬離這個地方。
人多嘴雜,她不願意他們在背後的談資多一件,現在的狀況已經夠讓她不安,那些殷勤的笑容背後究竟藏着什麼探究的心思,她不想深入思考。
黑暗來得太突兀,她先是感到手腳失去知覺,再然後就陷入了棉花堆似的睏意。
羅敷才記起自己已經有十幾個時辰沒睡過覺了。
下午的議事比往常匆忙,今上見過了陸家舊部,殊無敘舊的意思,連營地都沒巡視就往帳子裡趕。
餘守中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跪在地上稟報:“大人只是太累了,還有……還有……”
褥子邊緣多出一抹暗紅,王放瞧見了,善解人意地差他下去煎藥,順便叫侍女過來等在帳外。
他褪了外袍,頗感力不從心,掐着時間在乾草上坐了片刻,從角落裡翻出一疊棉布,又燒了半罐子草木灰。
被子裡的人眉心緊鎖,臉容比紙還白三分,吐息間雜着細細的嗚咽,顯然是疼得厲害。他淨了手坐過去,將她被汗水溼透的頭髮撥弄開,摩挲着她瘦削的臉頰。
羅敷只覺得有把鈍刀子在腹中翻江倒海地攪,她的月事一直很準,也不痛,這下體會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個葵水都要往死裡整她。沒疼過的人更是敏感,她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沒有一個姿勢是舒服的,把所有能罵的詞全都罵完了之後就開始祈求老天爺待見待見她,她實在受不了這個折磨。
有人托起她的後腦勺,將熱騰騰的水送到脣邊,她閉着眼一碰,含混不清地吐出個字。
王放見她半夢半醒間原形畢露,嬌氣的不行,給她水都嫌燙,哪裡是那個獨當一面的院判。
他吹了吹碗裡的熱水,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突然感覺自己這輩子也就是個蓋被子喂水的角色了。
羅敷撐開眼皮,隔着模糊的視線看到修長勻稱的手指抵在粗糙的碗沿,腦子還不清不楚,身體就先做出了反應,往暖和的地方靠。初夏的天氣一點也不冷,可她渾身冷的發慌,半絲力氣也沒有。
喝完熱水,疼痛稍稍緩解了些,靈臺滲入清明。她對上他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幾瞬,重新低頭做出昏昏欲睡的模樣。
這一低頭反倒更加清醒,褥子和被角都染上了血跡,她從耳朵紅到脖子根,天旋地轉都不足以形容現在的感受。
王放知道她醒着,放下碗,不緊不慢地解開她的腰帶,羅敷一手按住。
他道:“幫你換……”
她下意識捂住他的嘴,反應過來時他已欺身過來,銜住她的脣。
“好些了麼?”
她呼吸急促,竭力往外推他,“放手,你別這樣……”
王放察覺到她嗓音裡的哀求和顫抖,腦海裡猛然浮現出那日她因爲他出格舉動而驚懼陌生的眼神。他立馬放了手,她又是疼又是氣,捂着肚子倚在油布面上,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羅敷不說話,他再好的耐心也消磨殆盡,冷冷地問了一句:
“還是想不通?”
她長長的頭髮遮住眼睛,坐在那兒如同一根木頭。小腹的劇痛讓她的思維化爲泡影,心底的情緒海潮般漫上來,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胸口,像是尖銳的詰問。
王放凝視着她,湊近她玲瓏的耳垂,把聲音放的既輕又柔:
“那我抱抱你行不行?”
這是最後一次。
漫長的等待之中,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就在做好決定準備說出口時,他看見她轉過臉。
羅敷撩開擋在面前的頭髮,極慢極慢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