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孑然一身的返家。
邯鄲南外城平民散居,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門邊一個小小土地神龕,門楣上掛幾把幹艾葉,樸素又活潑,表明這院子裡住的是一家熱愛生活的良民。
院子裡的婦人粗布襦裙,垂着個略顯花白的椎髻,髮尾用最普通的桂花油抿得硬邦邦的。她抱着一筐剛洗完的衣裳。那筐衣裳對她來說太過沉重,糙手繃出道道青筋。
羅敷連忙上去扶一把:“舅母!一盆衣裳盛這許多,閃了腰可怎生是好?快放下。”
舅母張柴氏放下洗衣筐,有氣無力地跟她打了聲招呼:“阿秦回來啦。”
張柴氏放下袖子,抹一把額頭上的汗,嘮嘮叨叨的嘆氣:“不累怎麼行呢?過年的賦稅剛交過,你阿弟又進學,給先生的束就是咱們一個月的口糧。昨天又說筆墨簡牘需要添補,家裡可快沒有餘錢啦。我一個老婆子也沒什麼傍身的本事,洗一筐衣裳三十錢,能多洗一件是一件——你今日的桑葉才採了這麼些?蠶兒可別不夠吃……”
每天雷打不動的抱怨三五次。然而羅敷並不厭倦,點點頭,柔聲安慰:“舅母莫愁。我這兩天夜裡趕趕工,後日開集之前,應該能織好一匹絹。你就安心進屋歇,等阿弟下學回來。”
然後放下籃子,接過洗衣盆,一件一件的幫舅母把衣裳晾到高處。
張柴氏騰出手腳,朝廚房努努嘴,“鍋裡晾有水,自己去盛。桌上那碗水放太久了,別喝。”
羅敷聽得最後一句話,脣角不動聲色地一抿,抿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
不開口叫破,乖巧回道:“好。”
羅敷自己盛水喝,經過舊木桌的時候,見上面果然放了一碗水。細指頭輕輕伸進去蘸了下,點在舌尖,春雨般甜絲絲。
卻不太濃。近來蜜糖價高。
但舅母也真粗心,蜜水晾着也不怕招螞蟻。羅敷順手給那碗水扣了個蓋,然後衝屋外喊:“我去幹活了。”
方纔還不依不饒,跟貴人打嘴仗的潑辣小娘,一進家就變成了善解人意、任勞任怨的乖孩子,任誰見了誰不信。
然而羅敷心裡有數。十七歲的女郎見識算不上廣,心中第一位的做人準則,便是知恩圖報。
十餘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遂有太平道起事造反,放出話來要殺貪官、均貧富、讓天下百姓吃飽飯。由於那年是甲子年,又史稱“甲子之亂”。
不少人腦子一熱去投奔,剩下的安安分分過日子,想着不管誰得了天下,自己做順民便萬事大吉。
只有羅敷的阿舅張大響,十里八鄉出了名的膽小鬼,聽得外面傳言,說什麼太平道的叛匪喝人血、吃嬰兒,個個都是面目猙獰的妖怪。張大響聽風就是雨,嚇得夜裡睡不着覺,做夢都是血光沖天。捱了幾天,終於決定收拾東西,帶上身懷六甲的糟糠之妻,連夜跑到山裡去住山洞,成了當時邯鄲民間好一樁笑料。
誰知噩夢成真,叛匪居然聲勢愈壯,頃刻間便是燎原之勢。朝廷“平叛”不利,政事擱置,兵禍連綿,乃至生靈塗炭。
等叛匪好不容易被剿滅,張大響壯着膽子回到邯鄲,發現城裡城外一個樣,野狗野鼠橫行,當年的街坊鄰里已經變成了一個個灰撲撲的墳堆。
有被叛匪殺的,有參加叛軍被殺的,有被朝廷當成“通匪”殺了充數的,還有病死的餓死的。堪稱十室九空。
這其中包括羅敷的父母以及諸多親族。羅敷當時年幼,記事不全,只記得孤零零站在廢墟上大哭,一條比她還高的野狗猙獰撲過來。
身後一聲發顫的大喊:“阿秦!別傻站着!跑啊!”
羅敷猛回頭。膽小鬼張大響抖抖索索的抄起一根斷扁擔,照那野狗腦袋抽下去。
……
張大響拖着一條被野狗咬殘了的腿,順理成章地收養了這個他妹妹留下來的孤女。
燒燬的房子一磚一瓦的蓋起來;丟失的家產一文一文的掙回來。黎民百姓多健忘,時至今日,“叛匪”的記憶已如過眼雲煙,大家繼續循規蹈矩的過回以前的日子。
但阿舅沒能享受幾年太平日子,沒兩年便積勞成疾去世了。留下一妻一子,也就是羅敷的舅母和表弟,三個人相依爲命。
羅敷知道阿舅爲什麼瘸。她從懂事起就下決心,把舅母當阿母一樣孝順,把表弟當親弟一樣疼。
孤兒寡母的日子不好過。被人欺負是家常便飯。羅敷自小便知道面子不能當飯吃,寧可讓人指着後腦勺罵潑婦,遇事絕不能忍氣吞聲。
——當然,面對舅母時除外。
羅敷想一想往事,再看桌上那碗蜜水,心平氣和。
她進屋喂蠶,再掃蠶舍,然後回到自己房間——名義上是閨房,其實大半空間都讓一架碩大斜織機佔去了。
那織機老舊,木質零件被摩挲得光滑發黑,一如張柴氏那衰老而油光的髮尾。
織一匹絹要花至少二十天工夫。等到完工之日,這匹絹會被小心翼翼地拿下來,洗刷搗練,在市場上被哪個鼻孔朝天的貴僕挑剔一番,然後買走,裁剪縫製,穿在哪個世家公子或是豪門寵妾的身上。
或是乾脆讓他們拿來包東西、寫字、作畫——總之不會成爲民女羅敷的身上衣。她全身上下一般是苧麻,織的倒是比別家的平整好看。
羅敷坐下來,熟練地調了調綜板,開始幹活。
一旦坐在織機前面,飛揚跳脫的女郎就變得無比專心致志,那上上下下的一經一緯,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其實民間的女郎哪個不是如此。素手穿經,巧目定緯,織機單調的咣噹聲,充滿着她們的少年時光,見證了她們的孩子長大,陪伴着她們韶華逝去,直到一頭烏絲變成雪白,和那織機上的布帛成了一個顏色。
可今日,羅敷卻有些心神不寧。梭子來去,踏板吱呀,突然手勁一個不準,經線啵的一聲崩斷了。還好她反應快,及時停了梭。
麻煩。她不得不停下活計,續線捻絲。還沒織出半寸,忽然又是一根斷線。
連張柴氏在外頭都聽見了,心疼地喊一聲:“仔細織布!累了就先歇着!瑕疵布可賣不出好價錢!”
羅敷地嘆口氣,站起身來,隨意撥弄着織機一角拴着的小布袋。
她知道自己思緒紛雜。撞見冀州牧公子的事沒對舅母說,免得徒增擔憂。
但總不能裝做萬事大吉。最起碼,她需要思考清楚,倘若下次不巧又在城外惹了貴人,得換一套什麼樣的說辭。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也許能幫她的人。
*
兩日後,羅敷打扮利落,準備上集。
邯鄲城裡旬日開集,供出身各異的百姓和商販,交換糧、酒、布帛、藥材、絲綢等等。
張柴氏年紀大,有風溼老寒腿的毛病,因此每次都是羅敷出面,和鄰居幾個年齡相仿的女郎新婦,用自己精心織造的布匹、絹帛、刺繡,換取絲麻和口糧。
偶有盈餘,通常讓愛美的小娘子們換來胭脂水粉、頭面首飾。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簪,能帶給人好幾個月的開心。
羅敷掐着手指頭數完了該換的東西,問舅母:“還有什麼要換……”
話音未落,一個梳着總角的小男孩蹭的跑出屋門,態若離弦之箭。張柴氏老母雞似的追過去:“懶蛋,別摔着!誒誒,袖子蹭髒了……”
“懶蛋”名叫張覽,是張柴氏的寶貝兒子,亡夫留下的唯一骨血。本來請人起了個挺有文化的名字,可惜張柴氏不識字,叫着叫着就把自己兒子叫成“懶蛋”了,倒是個俗得可愛的乳名。
張覽在“匪患”亂世中出生,孃胎裡帶來的弱質。病歪歪長到十歲,細杆兒身材上頂着個大腦袋。搬點重東西就呼哧帶喘。於是大家都說他該去讀書。張柴氏望子成龍,把兒子送進了接收平民子弟的私學——當然,又是一筆額外花銷。
鄰舍大人們平日逗張覽:“腦袋這麼大,當心哪天掉下來!”
小張覽信以爲真,養成了時時刻刻扶腦袋的習慣。一頭扎到羅敷身邊,膩着她提要求:“阿姊!別忘了給我帶筆墨!”
說這話的時候,細手指頭扶着自己的太陽穴,像個偏頭痛的老學究。
羅敷一笑,把他的手放下來,“忘什麼也不會給你忘這個。還有嗎?”
張覽想起了同窗們平日裡誇耀的美食零嘴,吞了口口水。
張柴氏馬上注意到了,輕輕橫他一眼。
張覽忙扶着自己腦袋搖搖頭,懂事地擺擺手,表示自己沒要求。
羅敷看在眼裡,心中盤算,回頭賣了自家的絲帛,找個好說話的零食販子,好歹給阿弟討幾顆漬酸梅。
她往小板車上放幾匹絹麻,臨出門,又忽然猶豫,摘下一對耳,塞進織機梁木的小縫隙裡。那是她的小小首飾盒。
方瓊的影子在腦海中晃。低調妝扮讓她聊以心安。
最後回頭向張柴氏囑咐:“今晚也許不回來,宿在……”
話沒說完,張柴氏兩條眉毛已經擰成兩隻打架的蠶寶。張口就訓斥:“你一個未婚的女郎,跟我說什麼晚上不回來?……”
羅敷不慌不忙,說完了後半句話:“宿在韓夫人工坊裡。”
“韓夫人”這三個字一出口,張柴氏“嗯”的愣了一下,腳底下碾死個螞蟻,算是默許了。繼續給兒子撣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