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鑽研,羅敷大致得出了幾味主要的藥引。她自認爲天賦平平,是師父逼迫的緊,讓她口頭上能把藥理甚至每一本書的錯處倒背如流。她不擅長針灸和外傷,但遇見配藥就興致盎然,方瓊把司嚴之事託付給她也不算找錯了人。玉霄山一脈傳承數百年,所積累的經驗和當世失傳的古籍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羅敷未學到十分之一,修書給山上留守的僕人,託可靠的人運書來京。
原清河郡王府的家奴散落各地,時隔幾十年依舊忠心耿耿,羅敷用着她師父的人,略覺慚愧。總之她要加緊一些,看能不能在七天內完成任務。
羅敷在山上待久了,性子較爲安分守己,最近繁多的事端叫她老是憂心壽宴會出點什麼意外,不過到時候和曾高一起躲個清閒,吃吃不要錢的糕點,還是力所能及當仁不讓之事。
中秋節羅敷哪也沒去,鬱悶地待在藥局做任務,曾高前一天就撇下她回了城北,妙儀倒是請她過府小聚,她自然推說沒時間。 天公不作美,雨下了一整天,家家戶戶看不到月亮,令她多少平衡了一些。
八月十七晴空萬里,長青坊的端陽候府開門迎客。
客人來自四面八方,有一大早擡着大箱壽禮遠道而來的富商,有空手只憑一張帖子進門的寒門士子,紫袍金帶,青衫木簪,竟是各類人都有。禮物的來源自最西邊的黎州到東海,最北面的永州到南安,饒是幾位管事閱歷甚廣,也目不暇接。
“今日我們長青坊整夜不禁車馬,各位務必盡興!”申正既過,門口穿戴齊全的小廝扯着嗓子喊了聲,霎時周圍一片叫好。
大門口人多的嚇人,羅敷從長隊中擠出身,給家丁看了眼請柬,問道:“請問側門或後門可以進麼?”
家丁打量她一眼,滿面笑容:“哎喲我的女郎,今日是什麼日子,放着好好的大門不走,偏要去走小門!侯爺說了,不管來客身家營生,一律恭恭敬敬地從我家大門跨進去,您還是稍等片刻吧,舍下不會虧待您的!”
羅敷看着前面老長一段隊伍,認命地往前一點點挪動,覺得吃飯都要吃的心神不寧。
洛陽城裡有權有勢的人往往使出渾身解數往北安家,爲的是沾沾皇城的龍氣,但偌大一個方府卻獨居城東,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意味。
羅敷好容易被家丁引入門廳,聆聽一番事項。原來今日晚間的宴會在大院裡舉行,除了老侯爺說話祝酒時必須在席,其餘的時間較爲鬆散,飲多了酒可以在花園逛一逛。她早就聽聞方府的花園是京城一絕,臨暉三年太子盛齊出生,惠帝破例用了專門給皇家修築園林的名家,建了兩年才完工,其中一花一木、一山一水均有禪意。
“女郎裡面請。”伶俐的侍女掃過她的請帖,在給她指出席位。走得近了,才知那一小桌居然都是太醫院的人,羅敷嘆了口氣,方府着實擡舉她。
席上一共五人,只到了兩位。羅敷的位置在最末,挨着她的是一個俊秀的青年御醫,先是露出驚訝之色,隨後禮貌地點點頭。
羅敷回禮,側首去看那三個空位,心下了然:必是院使、左右院判,那麼這個人就是平日裡受器重的御醫了。
府中張燈結綵,戲班子經過道來到戲臺上,朝衆人施禮。鑼鼓聲一響,笛聲與琵琶曲悠悠盪盪地飄了起來,拋出的水袖猶如一抹天邊的晚霞。
院子極大,賓客分爲五列,零零總總算起有近三百人。來者井然有序地入座,酉正時壽星會從屋裡出來,現下里來了一半多人,唱戲即權當迎客。
“女郎就是惠民藥局的秦夫人?”那御醫問道。他看這位女郎來了也不說話,坐在位子上安安靜靜地環顧四周,嘴角微微地翹起,心裡很是好奇。
羅敷道:“是。”
御醫討了個沒趣,自我介紹道:“在下劉可柔,是太醫院小方脈的醫師,近日正在宮內侍值,聽說夫人來藥局之後藥局的生意一直很不錯?”
羅敷道:“是大使提點有方。”
劉可柔本想套一套話,此時無計可施,便道:“秦夫人是哪裡人?在下是永州人,家嚴以前也在太醫院當差,所以大概算半個京城人士。秦夫人若是對京城哪裡不熟悉,在下一定盡個地主之誼。”
羅敷笑道:“真的麼?我也是永州人。”
她一笑,對方眼睛裡驀地亮了起來,道:“真巧啊!永州的醫戶在下也識得,彷彿西川和梅嶺都有蘇氏?”
“我是獨自一人跟着師父,並非在城裡定居。”
劉可柔頻頻肯首,不由暗地裡思量道,今日侯府的壽宴自己花了好些功夫纔得到個名額,秦夫人入京不過四月,便已同方氏搭上了話,肯定有些背景。
他謙謙然低了低頭,笑道:“夫人年紀這麼輕,定有過人之處。敢問夫人精擅哪一科?”
羅敷道:“都懂一些,但皆不算精擅。”
劉可柔不死心,道:“夫人過謙了嘛……須知我們這些大夫,恨不得有一說二,有二說三,夫人真真折煞我等。”
羅敷笑笑,搖頭不言。
劉可柔碰了第三個軟釘子,心想這女郎真不懂事,他號稱太醫院萬事通,依仗的就是幾句話之內把人家腦子裡的消息壓榨一空,今日簡直鎩羽而歸。
鼓點重重,戲臺上的將軍舉了龍泉寶劍威震九州,小姐含情脈脈地獻上題詩絲帕,夫人在一旁托腮看得目不轉睛,劉可柔都不忍插嘴打擾。他百無聊賴地東瞟西瞟,心想的卻是她的眸色太淺,不像是正宗的中原人。
他一鼓作氣,正要開口再探,身後卻傳來侍女殷勤的聲音:“老大人快些坐下。”
劉可柔刷地站起,躬身行禮:“院使大人。”
羅敷總是慢一拍,她行禮的時候凌御醫已經站直了,面前一位年歲極高、七十開外的老人,鬚髮花白,精神矍鑠,便是太醫院的最高長官章鬆年。
“大家都坐!”院使聲如洪鐘,氣勢十足。
二人等院使落座才坐下,聽院使喝口茶道:“這位就是夫人吧……小凌你讓開些,老朽好好看看。”
劉可柔言聽計從,站起來把自己的座位給他,又給院使添茶。
羅敷從來就怕身體好的老人家,覺得他們都活成人精了,自己什麼伎倆也不夠塞牙縫的,遂低眉順眼格外聽話。
“卞公跟老朽說,他的寶貝孫子能醒過來多虧了你這丫頭,是這樣吧?”
羅敷知曉他與容家有交情,越發謹慎:“尚書大人過譽了。”
劉可柔扶額無奈,她就這一句話,倒顯得自己更出挑。院使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對她使了個眼色,羅敷接收到,遲疑地說:
“其實並不棘手,只是幾味藥當時比較難找而已。”
劉可柔一顆好心變作一口血堵在嗓子眼。
章鬆年反而大笑道:“這就對了,是個實在丫頭。你看這孩子——”他一手拎過劉可柔的衣領,“換了他,肯定會說是老朽教的好!你倒說說老朽教你什麼了?”
羅敷見劉可柔一副忍的辛苦的表情,心中豁然開朗,這是在變着法問她的師門和舉薦之路。
“家師不如老大人愛徒心切,也懶散的很,只細細教了藥理。二月裡方公子運藥進高原,加之方將軍吉人天相,這才順利解決。”
劉可柔的表情已經換成了白日見鬼,她能說出這麼有水平的話,之前是在逗他麼?
章鬆年放開徒弟的領子,“我略略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你師父是?”
羅敷道:“家師是玉霄山一脈。”
劉可柔吃了一驚,“玉霄山幾十年纔出一位神醫濟世,必是覃神醫了。”立刻想問羅敷是不是匈奴人,爲何到洛陽來,但稍一動心思,就止住了。玉霄山弟子向來收的隱秘,幾十年來就只有舅母一人少年下山聲名斐然,要不是夫人隨方將軍回京,世人竟不知舅母還有徒弟。
“哦,是他呀。”老人眉毛一抖,捋着鬍鬚道,“多年前他來京的時候無緣認識。”
羅敷道:“家師說他不濟世。”
劉可柔一怔,他只是隨口說說,不料對方認真地反駁回來。
章鬆年呵呵笑道:“不濟世便不濟罷……喲,兩位院判也到了。”
兩人沒坐到一盞茶的功夫,又得恭迎院判大人們。
左院判袁行五十上下,心寬體胖,身後緊跟着右院判司嚴。羅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嚴身上,只見他神情依舊淡漠,雙目漆黑,僅是臉頰又瘦削了一些,襯得顴骨稍高,平添一副刻薄相。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袖袋中的小瓶子,方府把她安排在這一桌,十有八九居心不良。
左院判一團和氣地道:“司大人,你看這兩個孩子如何?我是滿意的很。秦夫人居然是個女郎家,不容易,不容易啊……”
司嚴對小輩頷首還禮,順着袁行的手指對上羅敷淡淡的目光。
劉可柔感覺敏銳,當下就察覺到這兩個上下級之間關係不同尋常。秦夫人不愧是神醫高徒,司嚴爲人最是古板老道,年輕的御醫們避之不及,而她卻一點懼色也無,就好像是面對一個不討自己喜歡的同僚,當真是……年少輕狂。
袁行繼續說道:“夫人兢兢業業,就離太醫院不遠了,努力!”他道行比劉可柔高,閱人無數,一下子便看出大使與夫人間隙,多年來的決策使他下意識地偏向這個不待見上峰的固執丫頭。
羅敷低聲稱是。
“今日老侯爺壽宴,咱們不要這些繁文縟節也罷,章老您說呢?”
章鬆年拍拍腦袋:“我老的快入土了,也還記得司大人最講禮數,袁大人你比我年輕不少吧,怎的忘了?問他纔是正經!”
司嚴嘴角細微地提了提,面上肅然,拱手道:“全憑院使大人意思。”
羅敷暗自冷笑,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受了委屈要院使做主呢,裝的跟什麼似的。
那邊三人論起壽宴的佈置和當值的情況,這邊劉可柔岔開了話題:
“秦夫人……在下可以喚你秦夫人麼?夫人既然通藥理,在下有些許問題想要向你請教。”
羅敷自司嚴來後防心甚重,不欲顯露斤兩,遂道:
“凌御醫,我近日裡爲藥局挑選新人、訓練醫師頭疼了很久,實不願在閒暇涉及醫術了。”
劉可柔語塞,勉強按她奇葩的思路來:“那麼秦夫人覺得這臺上的戲怎麼樣?”
“雖聽不大懂,但唱的婉轉動聽,尤其是那演小姐的女郎琵琶奏的不錯。”
“秦夫人還懂樂理?真是個雅人。”
羅敷舉起一根食指在脣前晃了晃,這招分外好用,精力充沛的御醫終於不再說話了。
*
離酉正只差兩刻,婢女小廝們訓練有素地加緊了手上動作。客人陸陸續續來齊了,等着老侯爺入東席。五十五壽辰並非大壽,然府中張燈結綵,有心要大辦一場。
屋中的正廳聚了幾人,正是與侯爺交好多年的友商,而朝中幾個致仕的老臣坐在院裡第一桌,無人入得這皇親國戚的屋內。宴會的座次不按長幼,只分類別,於是耳朵尚且靈光的老大人們總算有新鮮談資。
“老侯爺這些年疏於交際,聽聞方公子從來不喜別人喚他世子,是有對生意場力全力以赴的意思。”一位青衫小官悄悄與鄰座說道。
旁邊一位老臣背對着他哼了一聲,咕噥道:“小孩子家知道什麼。方府平素低調,只有四十時辦過的壽宴比起今日不逞多讓,今次還不見得講禮數,且看今晚有什麼花樣。”
小官冷不防被前輩打了臉,急忙噤聲。
鄰座的同僚興致卻高,灌了三杯茶下去手舞足蹈:“啊呀,這端陽侯府的茶就是好!平日我偷着買好茶,拙荊還跟我臉紅……我剛剛纔打聽到宴後會有人送大禮來,特地趕在快結束時當着大家面送,你猜是什麼?”
立馬被拍了一下,“別說了,看你後面。”
同僚默默回頭,只見一桌穿花着錦大腹便便的商賈頗有趣地瞧着自己,目光很是同情。
“哎,人出來了,侯爺等會兒要進院子了吧。”他忙轉移視線道。
屋內,老侯爺好言勸退幾位知己,留下了府中良醫正陳潛。
方繼高坐堂上,背後一幅繪着松柏梅桃的千壽圖,掛着一副壽聯,屋內點着長壽燈,除此之外略顯冷清,連太師椅上的大紅椅披坐墊都沒有。
陳潛給老侯爺請了脈,長嘆道:“侯爺靜靜心罷,公子長這麼大了,您也應當放心。”
端陽候比起十多年前老了太多。陳潛記得那時候孩子們都還年幼,侯爺滿頭黑髮,身子也健朗,公子惹了他不高興,他拎了板子把人按在地上狠狠抽,抽了半個時辰都不覺累。家裡的老人們都說公子生的極似已去世的夫人,而陳潛看來,那孩子像足了他父親早年的風度。
方繼無謂地笑了笑,眼角的紋路細細密密,都是被風霜刻出來的。他緩緩道:
“他人呢?”
陳潛明白他的意思,道:“我出去叫公子。”
方繼微微點頭,“子游,辛苦你了。”
陳潛裝作承受不起的模樣拜了一拜,笑道:“侯爺說什麼!陳某既蒙厚愛,就是公子我以後還要盯着呢。”
他出門時向後望了望,覺得老侯爺今日並不愉快。
一盞茶功夫後,西邊書架忽然左移,牆壁裂開一道細縫,憑空多出一道人影來。
方繼闔目道:“上哪兒去了?”
來人許久不答,他驀地睜眼罵道:“不孝子!”
屏風前是一張過分精緻的臉,長眉鳳目,秀鼻薄脣,只是眸中帶了些不耐。
方繼凝視着這酷似髮妻的面容,一句話硬是梗在胸中。
“侯爺萬安。”方瓊輕飄飄道。
方繼還未發話,他反兀自接道:“我何時不孝了?小時侯爺上家法我從不還手,大了後處處對我設限我也未找上侯爺,現如今還對我有要求麼?”
方繼氣的面色潮紅,本想一掌拍在檀木桌上,又思及自己身體極差,拍下去也未必有震懾之效,勉力平靜道:
“你把這看做是要求也罷,給我出去。”
方瓊突然輕輕勾了勾嘴角,道:“侯爺當我是陳醫正糊弄呢。外面大庭廣衆,我現在出去讀讀祝壽詞好了。”
他眸色清澈似孩童,黑髮懶懶地垂在肩上,倚着屏風彈了彈絳紫袖口。
方繼到底老練,瘦弱的指節叩着桌面,道:“我能糊弄得了你這小子便萬事大吉了。今日我不敢承望你準備,我活到這個歲數也不敢惹你了,你答應我別添亂。”
方瓊敷衍地應了幾聲,那輕佻樣子最是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