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腰背線條流暢而有力,肌膚浮着一層淡淡的光暈,是一種溫暖柔潤的玉白色。那樣精緻如瓷的肌理在凌亂的衣物間晃得人眼暈,幾乎令她忽視了下方血淋淋的傷口。
車中的燈火一閃,羅敷反應過來,拿紗布覆住那一塊地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輕快地拔出了嵌入的銀箔。銀箔尖端發黑,滲出的血已經呈半凝固狀,不再是鮮紅的顏色,說明毒素侵入得有些深。
她蘸水擦洗傷口,手掌下的身子顫了顫,倒把她嚇了一跳。她以爲他已經暈了,錯誤估計下就沒考慮到下手輕重這回事,把病人痛的太厲害,真是罪過。
毒藥具有腐蝕性,銀箔有一部分被化開在創面上,需要一點點挑出來。她覺得等馬車開到宮門應該能處理完畢,上車前統領封了他幾處穴位,一時半會死不掉,便擇菜一樣細細挑着金屬碎片。這樣的傷口不大卻不淺,腰部又敏感,肯定是疼的不得了,可他沒有吭一聲,要不是僵硬的背部和急促的呼吸,她挑着挑着就忘了他還醒着。
羅敷半身都壓在他的腿上防止他亂動,手上小心翼翼,不知不覺額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瞟了眼他散在榻上汗溼的黑髮和繃緊的下巴,認爲這活計相當艱難。
車從昌平門進入大內,往日宮中宵禁極嚴,今日爲抱恙的天子破了個例,到了今上寢宮沉香殿已是亥正時分。
卞巨憂心忡忡,彎下腰道:“陛下可還撐得住?”
羅敷笑了一聲,不懷好意道:“當然撐得住,陛下還醒着呢,大人封穴位的手法甚好。 ”
卞巨心知這是夫人諷刺他沒把今上弄暈過去配合治療,暗暗道他怎麼敢,前一任統領下過死命令,無論今上傷的多嚴重,都要讓他維持神智。至於他原來的上峰爲什麼這樣說,當然是因爲他在這一點上丟了官職。
羅敷下車後無心觀覽齊宮夜景。任白日裡如何威嚴華美,夜裡的皇宮總是靜悄悄的。三千屋宇綿延在無邊的黑暗裡,這景象令羅敷晃了晃神。
她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和祖母住在一起,明心宮整夜點燈,外面像這樣森冷而肅穆的夜就一點也不可怕。
齊宮中自然也是有燈的。
前方燈火耀眼,司禮提督劉太宰匆匆趕來,帶着樊七和幾個嘴嚴的小黃門。太醫院在宮中侍值的醫官已候在沉香殿外間,心神不寧地等待聖駕移入。
今晚參加端陽侯府壽宴的醫官都不在,院使和兩位院判不是今日當值,凌御醫主小方脈,用不上也趕不回來。值班的御醫見今上被內衛護着入了暖閣,嚥了口唾沫,問樊七道:
“都知,陛下這是……”
樊七冷笑:“大人多什麼嘴,還不快進去請脈。”
御醫是個三十來歲的老實人,聽了這話就恭恭敬敬地提着藥箱小跑了進去,樊七突地想起一事,壓低嗓門喝道:“回來!”
御醫不明所以地奔回原處,樊七囑咐道:“裡面已經有一個惠民藥局夫人了,是玉霄山門人,你資歷淺,應該從旁協助,可也要放機靈看着些。”
御醫木木地點頭。
樊七大有力不從心之感,嘆道:“你去吧。”
沉香殿內寥寥幾人,羅敷知曉這都是今上心腹,便坐在榻旁矮凳上邊按脈邊如實陳述道:
“我現在寫個方子,陛下吉人天相,應該會起效。”
剛闖進一幫心腹中的御醫正思索着付都知最後一句話,忽地福至心靈,搶着大聲問道:
“夫人這隻診了一會兒工夫,是否就以前熟悉這種毒?那陛下所中之毒毒性如何?方子是重內服還是外敷?”
屋裡幾人不喜他言語直白,卻褒嘉太醫院的人還算忠心耿耿。
羅敷一點一點地回過頭,面無表情:“下官開出來,大人不就知道了?”
她語調涼涼,眼神肅殺,御醫見她有幾分脾氣,有口難言,摸摸頭駐足在劉太宰身邊。
劉太宰從頭到尾觀察羅敷的手法,夫人雖然是個女郎家,手勁卻不小,指頭也夠靈活,清洗傷處的全過程在大家眼皮底下完成,所用不過半刻。他年輕時學過些皮毛,看到暗器的碎片挑的非常乾淨,用紗布好好地裹着放在案上,心裡放心不少。
他道:“夫人動作確是熟練,可否和我等簡要說一說重要的?”
羅敷忍住連天的哈欠,道:“陛下平日將身體養的非常好,這毒主要就是讓人很疼,壓制的也算及時,方纔我灑了師父制的藥粉,現在沒有性命之憂……當然,湯劑要及時熬好。但是如果以後想不留半點遺症,我目前想出的辦法就是拿刀挖掉這一塊毒素聚集的地方,再活血生肌。”
衆人呆了呆,半晌,劉太宰道:“夫人可有十成把握?若有,請示陛下即可。”
御醫打量打量猙獰的傷口,搖頭插道:“後腰經絡繁多,夫人這法子太過危險,若是院使章大人在,必是不同意的。還有別的辦法麼?夫人胸有成竹,依我看用些溫和的法子也是可以痊癒的。”
羅敷直接無視他,看榻上的人還有氣兒,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劉太宰不想她如此言出必行,近前來問今上道:
“陛下覺得如何?”
劉太宰想今上定是要根除,無意阻止,還是說道:“陛下要慎重考慮。”
王放呼吸沉重,卻硬是控制住不顯急促,他用骨節握的發青的手指抹去眉梢的汗水,道:
“都下去,陸都知留下。此事不許外傳。”
劉太宰屏退另外幾人,那御醫走時看了寫完藥方的羅敷一眼,眉頭皺成了川字形,顯然是覺得她不靠譜。
羅敷對着他追加一句:“大人替下官好好看看,可有什麼藥材不妥,再同我商議吧。”
平心而論,羅敷待人隨和,不在意別人指責她其他地方不對,但若質疑她吃飯的手藝,就完全不能忍了。
王放啞聲道:“秦夫人準備好,可以開始。”
劉太宰目光不離他裸露的背部片刻,咳嗽一聲,補充道:
“陛下信得過秦夫人,夫人不要讓陛下和我等失望。老臣不通醫理,卻也明白挖去中毒的傷口是棋出險招,極易損害正常的經脈。”
羅敷嘆了口氣,道:“我剛纔和陛下說了只有七成勝算。”
王放望着擔憂的劉太宰,費力道:“阿公也下去。”
劉太宰籠在袖中的手緊緊交握,垂首道:“陛下還是堅持不用麻沸湯?”
羅敷一驚,七成勝算瞬間打了個折扣。不用的話,她只好祈禱他能疼昏過去一動不動地任她擺佈。
劉太宰沒有得到答覆,行禮退到了外殿,心不在焉地管制一羣宮女黃門。
暖閣裡已空無一人,燭火明亮,層層錦幔靜垂。
案上用具一應俱全,都是太醫院爲貴人精製的,羅敷一樣樣掃過,心中大致有了一個方案。
她溫和道:“下官先和陛下說一遍步驟。首先我並未包紮傷口,是循着習慣想讓陛下痊癒得徹底,也就是說,我知道陛下想要這樣,因此纔會和那位都知稟明。”
王放闔目聽着,從要命的疼痛中抽出一絲神志,扯了扯發白的脣角。
“藥粉本身止血,並且我要不傷及其他經絡,動作就不會很快,陛下得有個心理準備。”她彎腰在他耳畔讓他聽清楚每一個字,語氣格外嚴肅。
王放只淡道:“彼此。”
羅敷默然一刻,拿起在火上烤過的細長銀刀,在他的傷處比劃了一下,道:
“先是挖乾淨,期間會出很多血。陛下如果堅持要醒着,那就不要暈過去,因爲下官會不停地和陛下說話,借陛下的反應來判斷整體狀況。然後下官會塗抹傷藥,這種藥有刺激性,在一個月內都會很難受,但下官可以保證見效絕對很好。包紮過後就施針,再按時服用藥劑,這個沒什麼,主要是現下。”
她手中的刀柄在他的脊樑上點了點,“陛下忍一個時辰,我會很準時。”
先前撒上的藥粉有奇效,傷口不再流血,羅敷在周圍鋪上厚厚的紗布,又把刀在小爐子上一揮,拿手腕試試刀背的溫度,第一刀既快又輕。
“涼不涼?”
王放汗水從額角滑下,抓緊了手邊的被褥,良久道:
“還好。”
紫紅的血染透紗布,羅敷從袖袋裡又摸出個瓶子,戴上加厚縫製的羊膜手套揭開蓋子,在傷口上方抖了抖道: wωω t t k a n c ○
“有沒有好一點?這個是我隨身帶的,撒上之後會感覺傷處特別冷,也就不那麼痛了。我平日很怕疼,所以準備了很多瓶放在臥房裡。”
王放後腰一涼,疼痛緩解了一瞬,又鋪天蓋地地席捲來,但比一開始好些。
他低聲道:“好一點了,你繼續。”
羅敷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待刀鋒劃入肌膚,才輕輕道:
“陛下讓陸都知出去,是不願讓他擔心太過吧。老人家年紀大了,確實應該體諒。“諒他也沒力氣反駁,她乾脆想到什麼就說,又道:“陛下獨自一人負傷出方府,下官覺得您英勇過人呢。”
她又撒了一番鎮痛的藥粉,聽到他哼了一聲應對譏諷,道:
“秦夫人不必拘着,言稱下官好像委屈醫師了。”
第二刀下去,她拍了拍他微顫的背,道:
“放鬆。陛下的意思是,我說話時自稱很混亂?好像是這樣啊。”
王放喘了幾口氣,不理她的自言自語。
羅敷閉上嘴,接下來的幾刀至關重要,傷口不大,意味着要更加細緻。刀尖挑着一塊血肉放在一邊,她飛快地換紗布撒藥粉,手心全是汗。
她安慰他道:“還有大約十下出頭的樣子,再也不會比這一下更疼。”
王放太陽穴突突地跳,緩過來後,慢慢道:
“秦夫人覺得我自作自受?”
她忙得很,說的話不經腦子,壓根無暇聽他的,“陛下晚上是從方府的後門進的吧?我一開始在大門口排隊,家丁跟我說不可以從別處進。陛下是和方公子商量好的?”
王放蹙眉不答。
羅敷又道:“方公子在時晴閣裡親自倒的茶是涼的,我猜他等了陛下很長時間。陛下有事耽擱了麼?”
王放嘴脣一鬆,血絲染上軟枕。
羅敷下手沒有留情,對上一刀心有餘悸。見他毫無動靜,忙湊到前面一看,原是自己疏忽沒有給他咬個什麼東西。
她拉過被子放在他嘴邊,好奇道:“原來男人疼的時候也會咬嘴脣啊,我只見過有人疼的不行就咬舌自盡的,真是太……”
“太孤陋寡聞了。”王放強忍劇痛,腦子被她一激,頓時清醒了些。
羅敷鬆了一口氣,“真怕陛下撐不住。”
她繼續說道:“陛下若是無事耽擱,那就是不願意來的太早?陛下是重情義的人,不想與方公子翻臉翻的太快。”
王放在她說完時身子一掙,羅敷嚇得手腳並用,猛地坐在蓋住他下身的薄被上。
“動什麼!”
“阿姊!”
兩人異口同聲蹦出三個字,羅敷無奈道:
“陛下等我弄完再說也不遲,留着點精力吧。”
王放胸口起伏,大汗淋漓地趴在榻上,羅敷揚手給他丟了個帕子:
“疼就咬着。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幾日後上朝,被大人們瞧見聖容有損就不好了。”
她氣勢洶洶地說着,又是一刀下去,逼得王放放棄了即將出口的話。
他握着帕子,暈眩中看清了上面的玉簪花紋……這是他隨手給她的,在平莎渡,繞在籃子的把手上遞給了這過分愛潔的女郎。
王放的沉默對羅敷來說既是慶幸又是憂患,她餘光掠過他濃密的睫毛,用手背抹了抹汗水,道:
“陛下還是說話吧,我能知道陛下醒着,就再好不過。”
羅敷掏出東西也沒看。她覺得這手帕的料子好,用起來舒服,拿皂莢洗了三遍後替換了原來的棉帕,天天揣在身上。
王放毫不客氣地用自己的帕子擦臉,手臂牽動腰後的傷,不由自主“嘶”了一聲。
羅敷騰出一隻手拽出帕子給他吸走面頰上的汗珠,道:
“別動了,再動我手一抖就切深了……下面是腎。”
王放不語,待忍過一陣難言的痛苦,才緩緩道:
“秦夫人,你可以閉嘴了。”
羅敷當然不可能就此閉嘴。 眼下王放不捧場,但難得有人在她說話的時候聽着,靈感簡直噴薄而出。
可惜手頭有要事。
她用完一瓶藥粉,又開了第二瓶。王放在她撒藥的空當閉目道:
“秦夫人說的不錯,我不想來的早……”尾音倏地消失在刀尖下。
羅敷重複道:“是啊,陛下是重情義的人。放心,方公子雖然傷了左臂,卻並沒中毒。”她感覺這麼說病人會好受一些,也不管到底有什麼涵義。
鮮血轉爲了殷紅,她終於笑道:“老侯爺是不是想讓世子入仕途,希望他做執圭之臣?”
王放睜眼,稍稍側過輪廓美好的下巴,冷聲道:
“秦夫人倒是懂得多。”
“所以才爲世子取了這麼個名字吧。”
王放意料之外地回答:“是。”可能是疼痛劇烈至極,他無力思考太多。
羅敷停了一下,俯身去聽他微弱的呼吸。
她的髮絲滑落在他裸露的肩上,微微地癢。王放擡手去拂,到了半路忽地改了主意,狠狠一扯。
羅敷痛叫一聲,在他虛弱而滿足的笑意裡威脅似的用刀戳了戳他的脊柱,拉回可憐的頭髮憤然道:
“陛下做什麼!有這個力氣不如省省再忍半個時辰!”
王放聽話地省了力氣等她的刀子。刀切下來沒有預計難忍,反而伴隨着鎮痛的冰涼麻木。他聽到她賭氣似的聲音,依舊清透好聽:
“陛下捱了這麼久,也應有權利整整人,我權當病患心情不好了。”
王放微怔,隨即脣角一動,堂而皇之地要求道:
“桌上有個杯子,倒點水。”
羅敷挖掉一塊,血流得暢通無阻,她道:
“我現在走不開,半個時辰後陛下也不可以喝太多水,尤其是茶……嗯,這段時間都不要喝茶了。”
王放努力把目光聚集在幔帳外的花窗上,身體越來越涼,額頭卻漸漸燙起來。
羅敷的手很溫暖,安撫地搭在他冷卻的背上,柔聲道:
“很快就好。”
王放被一下下更加尖銳的疼痛弄得眼前發黑,灼熱的呼吸觸在軟枕上,她饒有興趣的聲音還縈繞在耳畔:
“戲本子裡有一個被羣衆普遍接受的解毒方法,很原始又很無聊,但確實有效,陛下知道是什麼嗎?”
羅敷不等他答,就接道:“把毒吸出來,一般都這麼演的。其實陛下的傷口小,時間允許就適合這樣做,但是我小時候糖吃多了,有一個齲齒,如果按戲本子演自己也可能會中毒的。後來季統領來了,我一不確定他有沒有齲齒,二來他被陛下使喚得勤快……”
她舒了一口氣,東拉西扯中,最難的部分完成了。換了一把刀,扔掉變紅的紗布,她篤定道:
“最多還有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