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父親臨終,四年後長姐又去了。今上剛繼位就在朝堂上打壓先丞相一黨,權傾一時的元家在一夜之間退出京城,直至去年,纔有外任的族中地方官考滿回京。可謂樹倒猢猻散,榮耀是回不來的,如今只求平安卻也不行麼?
“州牧被我們拘在南安只是權宜之計,我需要有人在朝中替南安傳達一個消息。”
元氏全族去國時,卞巨何嘗爲元氏說過一句話?她那時心都涼了,本以爲五年過去自己能忘記一點,但眼下他竟又提起此事。她渾身一顫,像被火舌舔了一下,恍惚中聽他道:
“你族兄的位子不高不低,處事又左右逢源,說話比一般人方便得多。我思量着讓他打點幾人,那幾人官不大,都以清流自詡,到時幫襯幾位扯到案中的官員會方便些。”
元氏秀眉微蹙,擡眸道:“王爺,長姐臨終前曾以書信告誡族人,不能再牽涉這些事了。妾身的堂兄向來聽長姐的話,在外七年,此次回京甚是艱難……”
卞巨拍了拍她的手背:“阿絮,我方纔說過,我有分寸。”
“王爺,可是……”
卞巨撫上她柔順的發,凝視着她道:“阿絮,我現在沒有其他辦法,能在朝中斡旋一刻便是一刻。你覺得我冷落你元家人,但你也要爲我想想,咱們倆都二十年的夫妻了。”
他將妻子摟着靠在自己肩上。元氏握緊的手又鬆開,聽着屋外的雨水,終是沒有反駁。
今日一早,劉可柔就在外面拎着藥箱咚咚地敲門。
“秦夫人!秦夫人!”
明繡開了門,後面跟着穿交領青襦裙的新院判羅敷。女官的衣上繡有蘭草,裙幅間幾隻白鷳展翅欲飛,顏色淡雅宜人,很襯她的相貌。劉可柔的眼神不由往上峰臉上飄,只見那雙褐眸沉靜舒朗,猶如在佛前供奉的琥珀珠子,蘊着一層潤光。
做了十天的鄰居,他便把她的性子摸的一清二楚:沒有什麼架子,唯一的不好就是說話有些彆扭,思維有些跳脫。他得知袁行免職、夫人替任的消息很是吃驚,之後又聽聞新院判住官舍,還與他只一牆之隔,怎麼能不跟她混熟。
羅敷昨晚睡得早,在牀上躺滿了四個時辰,精神煥發。上頭辦事效率不高,她在官舍裡住到九月,今天乃是第一次入昌平門內的太醫院,也是第一次入宮侍值。按規定望日之前,從初一開始每隔三天左院判入宮聽候差遣,共有五次;院使就更爲輕鬆,只需逢十點個卯,來無影去無蹤,根本不在院裡待。而那些七品的御醫就是勞碌的命,半月耗在宮裡,半月耗在太醫院,下了值還要去京官們家裡串串門。
她起初認爲院判事務繁多,生怕自己安排不過來,請劉可柔吃了幾頓飯後一顆心才妥妥地放了下來。
“按下官看,秦夫人用不着過於緊張。您一去就知道了,我們院裡原沒什麼事務,主要是朝中的大人們家裡人口多,今日千金身子不爽,明日高堂飲食不暢,都往咱們這兒求。”
兩人步行的速度很快,劉可柔一張嘴片刻不停,給她說着太醫院的佈局、人事、宮裡頭的禁忌等等。羅敷雖已在吃飯時聽了三四遍,上任前又有禮部的官員諄諄教誨,也不忍辜負他一番熱心。
她既是個五品的高職,卻無家世背景,讓別人喊着她院判大人,至少可以面子上提□□尊敬,所以私底下也沒有要求劉可柔和藥局的人一樣稱她爲醫師。
劉可柔給守宮門的衛兵看過腰牌,走了一段就笑道:“秦夫人不介意,下官可以先去開路。大人遲一些不算什麼,今日院中只有一幫毛頭小子。”
羅敷謝了他一路指點,道:“那凌大人去吧,眼見要到時候了。”
她當然明白劉可柔是要避嫌,和自己一起進去,不被同僚說趨炎附勢就怪了,說是開路,不知匆忙跑去要跟她的下屬們說什麼。
獨自走了幾十步遠,眼前大門面西而坐,門內一道彩繪琉璃照壁,再往前走,硃色立額上書“太醫院”三個黑漆大字,便是洛陽家底最硬、最精銳的醫師集中所在之地。
太醫院大門前爲僕役住房,左爲土地祠,右爲聽差處。署內設大堂五間,後院就是誠慎堂,另有三堂五間。
羅敷在門役的引導下掐着時間直接走入大堂。 御醫們都在北側的三間裡辦公,她一腳踏進,辰時的鐘鼓正好敲響。
四名御醫、十名吏目都聚在一間房裡,正盯着水漏互相議論院判要遲到,不想下一刻人就出現在堂裡,頓時黑壓壓跪了一地。
“諸位都免禮。”
陪着同僚跪的劉可柔聽着年輕院判清泠泠的聲音,率先起身,後頭一幫醫官們亦有樣學樣。
羅敷站在正中央道:“大家都坐下吧。”
立刻就有兩位御醫屁股捱到了椅子,劉可柔衝他們使了個眼色,卻見五六個吏目緊跟着入座,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
羅敷依舊和和氣氣地站在那兒,道:“凌御醫讓這五人都別站着了。”
屋中十三人面面相覷。這一句話語氣雖溫和,氣勢卻足,聽不出一點波動。其他三位御醫心中有了個數,劉可柔這小子又成功地巴結上了新來的院判,而院判對於他們不懂禮數的行爲不放在眼裡,心裡卻多少不舒服。
待所有人坐下之後,羅敷在屋內踱了幾步,狀似隨意地說道:
“本官初來,事務從現在開始就須上手。大家不必拿本官當外人,有什麼疑惑儘管向本官提,若是大事,本官自當請示章大人,若是其他,本官很樂意與大人們共同商議。”
她挺秀的身影擋住窗格里射入的光束,微笑道:“承蒙陛下錯愛,本官之前不過一介九品之外的藥局夫人,眼下卻得以站在北廳和諸位說話。陛下讓本官頂了袁大人的職,袁大人素來是怎麼要求諸位的,本官不便干涉,但必不會讓自己與袁大人一般去職回鄉。”
底下衆人忐忑不安,只知道先左院判走的突然,猜是犯了什麼事,但近來並沒有傳言可供研究。新院判這幾句話,明擺着是說袁行雖然平時看起來做事滴水不漏,還是觸犯了上頭忌諱,要死守嚴防相同的錯處。但袁行到底犯了什麼忌諱?章大人一向過着神仙似的清爽日子,又聽羅敷說是今上提拔,各自則明瞭一二——今上看先院判不順眼,於是拿了個親兵補上來。這秦夫人資歷極淺又是個女郎,雖有陛下做後臺,也不怕她飛揚跋扈。
劉可柔暗歎自己走眼,秦夫人看着不通人情世故,其實腦子裡絕對有數。她在方府壽宴上答章院使答得漂亮,除此之外,他怎麼問話都套不出個所以然。如今看來,她是懶得跟自己說話,實是在……端架子。劉可柔頭一次看到有人把架子端的這麼無辜,人家竟還打心眼裡不計較她,覺得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會組織思維。
秦夫人果真高深。
羅敷可沒想多,她昨晚決定說的越少越好,不讓人認爲她好欺負即可。兩段話一說完,便讓他們象徵性地介紹一下自己,反正她也記不住每個人,純粹是走個形式。
十四人說完自己家族經歷,一位年紀最長的御醫道:“請秦夫人前去景惠殿上香火。”
新官上任,都要去先醫廟上柱香。先醫廟就在堂後,朝南有一座景惠殿,如惠民藥局一樣供奉着伏羲、神農、黃帝香火,先醫廟外北向還有藥王廟,裡面有座銅人像。
羅敷頷首應了:“有勞這位大人帶路。”
她緩步走在御醫身後,後面跟着一羣醫官。聚在另外幾間房的二十八位醫士也從屋裡出來,他們是未入流的醫師,等了半天只有這時候有資格見到新上峰的面。
景惠殿只能一個人進,羅敷恭恭敬敬地把準備好的貢品擺好,將三柱竹立香插在厚厚的香灰裡,並不下拜,只躬了躬身。
而後她出了廟門,對衆人道:“太醫院歲逢仲春上甲日享先醫,章大人主祭,我等陪祀,本官希望每年享祀之時,大家都能對一年的職責無愧於心。”
醫官們齊聲應是。
羅敷默默嘆氣,這些人這廂禮數週全,背地裡還不知怎麼搬弄是非呢。太醫院是個小朝堂,每個姓氏背後的勢力錯綜複雜,所幸醫生是個相對比較單純的營生,除了涉及一些宮闈隱秘、接觸一些高位官員、得知一些朝堂浮沉……算了,她不想了。
祭拜完,羅敷挨個查了每個人的分工和事蹟,發現秩序井然,人人都很上進,使用了幾十年的一套晉升方法運作順利。她不需時時在官署盯着,左院判更多的是爲宮中朝中打下手,管理太醫院幾乎是個副職,據劉可柔說右院判管的比較多。兩位主事不在的日子裡,四位御醫統領全院,好在下屬們都自覺,任務繁重,小算盤也沒有精力打。
好像太醫院的位置越往上就越是清閒,很符合大夫的天性。
她去了南廳兩間房,一間是司嚴的,一間是她的。房裡光線充沛,陳設素淨,一張矮榻、一副桌椅、一方書架,一扇屏風,書架上滿滿的醫書古籍,她翻了翻,居然還有原主人沒有帶走的手跡。
手札分爲三本,沒想到袁行寫得一手圓潤小楷,均極爲細緻,第一本還作了一篇短序。羅敷大致掃了前幾頁,明白袁行是個調製藥物的高手,幾十年如一日地鑽研此科,小有建樹。這些東西對一個醫師來說珍貴至極,他卻留在這裡,是走的特別急還是欲造福後生?她回憶起沉香殿裡袁行把她看得發毛的目光,打算明日從頭到尾仔細拜讀。
羅敷南廳時,劉可柔已經在院子裡等着了。
整個官署冷冷清清,她喜歡這樣安靜的氛圍,只有偶爾從宮牆那邊遠遠傳來的鳥鳴。那麼多人涌進屋子,卻沒發出一絲聲響,院子裡金黃的落葉被堆在角落裡,顯得非常乾淨寬闊。
劉可柔彈去衣上的不可見的灰塵,笑道:“秦夫人方纔說的極好,下官很是佩服大人這種人。”他語氣在尊敬和熟稔間掌握的很到位,羅敷聽在耳中受用無比,感慨此人和舒桐是一類人,天生八面見光。
“凌大人原也這麼愛潔。”她衷心道,邁開步子跨出門檻。
劉可柔對她跳躍的思路習以爲常,立馬道:“做大夫的都這樣吧,袁大人原先有個諢號,叫做 ‘圓拂塵’,看到哪兒沾了點灰就要令下人們抹的鋥亮……我們太醫院得以是整個文官署最整潔的地方了,大夥兒說起來也挺自豪的。”他說起走人的前上峰來,先貶後褒風趣幽默,羅敷簡直要膜拜。
“那司大人呢?”
“下官們可不敢胡亂給司大人取諢號,誰不知右院判最是嚴肅,鎮日一絲不苟,下官來之前倒是聽師兄叫過他…… ‘司禮監’。”尾音瞬間小的不能再小。
羅敷撲哧一聲笑出來,他急忙補充道:“司大人嚴肅,也是爲下官們好,他雖不如袁大人成天滿面笑容,卻信守承諾,公正清明,大家都道他是外冷內熱的性子。”
羅敷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他做洛陽惠民藥局的大使有些年頭了,可見是個熱心的。”
劉可柔記性好,壽宴上兩人之間那點不自然的神態看得清楚,也只裝作不知。
“秦夫人進宮後準備去給衛婕妤請脈?”
羅敷遲疑道:“我上次爲陛下療傷之後碰見了衛婕妤,正好見她不小心燙傷了手,傷處比較大,隨口說她若看得起我就派人去藥局取敷藥,可是後來一直沒有消息。我尋思着如果空閒,便託人去告訴她我在班房當值,無論她應不應,畢竟是個心意。”
劉可柔想了想,邊走邊道:“下官揣測,秦夫人定是有空閒的。這三朝以來宮中人口一直在減少,陛下忙於國事,拖了五年還未充實後宮,夠我們操心的人一隻手就數的過來。至於衛婕妤,她在後宮中算是最高位的了,大人頭次入宮,理應做些表示,下官幫忙喚個小黃門通報。”
“多謝凌大人了。衛婕妤位分最高?我上次聽宮女說她尊榮與妃位等同,按你的意思,豈不是靠她掌權後宮了?”
劉可柔抹去額上冷汗,“秦夫人可以這麼想,實際上後宮事務……不多的,因爲人實在是少。”他話鋒一轉,道:“也有麻煩的,就是下官管的小方脈。國朝就一位金枝玉葉的長公主,年齡小,可愛得過了頭,下官每每回來都睡不好覺。”
羅敷抿脣笑道:“看見了,又活潑又可愛。”
劉可柔一愣,道:“長公主殿下雖活潑,卻輕易不露面的,大人已經見過了?”見羅敷不明所以的神情,又說道:“大人以後有的是機會爲小公主診治,那真真是……下官不太好形容。反正大人曉得,我們這些平庸的御醫要是完不成任務,就交由院判處理了,下官對秦夫人有信心。”
羅敷拿不準如何回答,只顧點頭,以不變應萬變。
“你們都對本官有信心,本官也不好不有信心了。”
劉可柔篤定道:“就是這樣。”
羅敷和劉可柔走後,太醫院大堂裡爆竹似的炸開了醫官們的議論。
“哎,劉兄,你出身永州西川,有沒有聽說你們那兒蘇家最近風生水起了?”一個御醫擱下筆,雙目炯炯地問道。
“沒有啊……不過賢弟也知道,愚兄拖家帶口在京好些年了,家鄉那邊的事說不準。”年紀最大的那個御醫捋着一把美髯,沉思了一會兒,“但是前幾天,就是袁大人急匆匆走的那個時候,我倒是聽說……”
他擡頭一看,六七雙眼睛全直勾勾地盯在他身上,便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都急成這般,沒出息!”
挑起話頭的那個御醫忙道:“快說呀!您老別賣關子了!”
劉御醫心滿意足地道:“我倒是聽內子說,蘇家大房幺外孫的滿月酒被親家給砸了場子,人家嫌他們時時跟夫家要錢,嫁妝還不夠,幾個小叔大伯直接掄拳頭上,都鬧到官府去了。”
一個吏目聽呆了:“啊?然後呢?”
“你也知道現在御史們抓官府抓的嚴,官府不敢偏袒,勒令蘇家賠錢。唉,真是世風日下,醫戶居然和商人鬧到一起……”他冷笑兩聲,“內子的新衣就是知縣拿蘇家的孝敬送到京城來的,我劉家壓在他們頭頂上幾十年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他們只有個老太爺在太醫院當過差,一代不如一代,還風生水起?不可能!”
衆人皆感嘆,又一個吏目插嘴道:“不是西川蘇家的,難道是梅嶺那邊的?新院判來的突然,我們竟都不曉得她的出身。”
“你瞎說什麼,”他旁邊那個圓臉御醫一臉鄙夷,“梅嶺蘇早幾十年就倒得差不多了,他們族中要是有人能一夜之間跑到太醫院呼來喝去,我們張家早就平步青雲了,我還能只是個……”
劉御醫瞪了他一眼:“嘴上無毛的小子,少說話!”
他在腦子裡搜刮一陣,道:“別的地方姓蘇的大醫戶,我倒是不知道了,你們可有頭緒?”
七個人皆搖頭,都道:“沒聽說過有,就這兩個小地方。”
劉御醫嗤笑:“不會是哪個世外高人的關門弟子吧,明日司右院判來當值,我要好好問一問她到底適合來頭,竟能讓陛下做保人。”
被訓了一句的張御醫附和道:“劉大人,那幾日餘御醫在官署,他可是看見了袁大人和秦夫人都被陛下傳召,這小子向來是個鋸嘴葫蘆,回來後沒有說一個字,只怕是付都知叮囑過。明日他回官署,我好好問問他。”
第一個說話的王御醫又道:“劉可柔來的時候說他得了院使和付都知許可,能晚半個時辰隨左院判進宮。雖說他素來得貴人青眼,這會兒和秦夫人走得這般近,心裡頭的事兒定是比我們多上一倍呢。”
衆人又是嫉妒又是好奇,各自都在暗地裡琢磨,這時保持緘默的最後一個御醫輕聲發了話:
“這秦夫人看着不像是……”
劉御醫肯首道:“小周說的是,我方纔觀她面貌瞳色,確實和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中原人有些微不同。”
“那秦夫人就可能來自關外,上幾輩是胡人?”邊上的吏目輕蔑地皺眉,嘖嘖道:“胡人啊……”
劉御醫笑罵道:“胡人又如何?還不是被陛下拎到南廳去了!司大人不知作何感想啊。”
正說着,屋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跨進來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人,便是太醫院使。
醫官們連忙離開座位,腰還沒彎到一半,章鬆年就洪亮道:
“都免了。秦夫人一走,你們這兒的聲音都要把屋頂給掀翻了,也不嫌被隔壁禮部聽見?真是丟人。”
劉御醫陪笑道:“大人說的是,今日院使大人怎麼有空來官署?”
章鬆年微眯雙眼打了個哈欠,手將白鬍須繞了一圈:“老夫自是有空的。 原本以爲趕得上新院判立威,結果睡過了頭。小凌呢?也跟着上宮值了?”
劉御醫一愣:“不是院使大人叫凌御醫給秦夫人指路的麼?”
“哦,看老夫這記性。是司大人聽說小凌和秦夫人是官舍的鄰居,就讓那孩子多當點責任,爲秦夫人說說宮裡值所的規矩。”
衆人默然,他們才猜想司大人有怨氣,老爺子進門就提右院判,着實耳聰目明。
劉御醫只得道:“司大人費心了,原本該我等做的事,他想的再不能周到。”
章鬆年甚少出現在官署裡,難得來一趟,誰也不信他只是來看熱鬧的。
張御醫是個藏不住話的,往前一揖,問道:
“章大人,新院判年輕才高,令我等汗顏。不知……”
章鬆年哈哈笑道:“太醫院的女醫官曆朝也不是沒有,家世、師門、履歷,你們這幫小子自己問不就行了!老夫告訴你們,陛下的選擇自有道理,往後再讓我抓到多嘴,可不是我這把老骨頭能擔待得起的!”
章鬆年看到周圍這幾人都不說話,皺眉道:“惠民藥局怎麼了?你們在天子腳下這塊風水寶地待久了,都忘了城南這兩字怎麼寫?忘本的東西,司大人還掌着藥局大使的印信呢!”
這話一出,便是再遲鈍的人都察覺出不對了。司嚴是藥局大使,位在羅敷的夫人之上,但在太醫院,右院判是及不上左院判的。兩人微妙的關係大家有意無意地迴避,這會兒放到明面上來,忽然令人很想看看這二者坐在同一個屋子裡的情景。
應該會很精彩吧。
章鬆年打斷醫官們的遐思:“劉御醫啊,陪我到袁大人屋裡瞧瞧。唉,老夫還真有些不捨呢,就這麼走了。”他喃喃說道,伸手示意御醫來攙扶。
劉御醫靈機一動,上前扶住老爺子:“您慢些。”
南廳一片寂靜。
章鬆年掏出鑰匙,頭也不回地對劉御醫道:“在這等着。”
劉御醫順從地立在杏樹下等待。
半晌,院使抱着幾本發黃的書從屋裡出來,他心道此時不問何時問,大着膽子道:
“院使大人,您怎麼看這事兒?”
章鬆年眼皮擡了擡,望着沙沙作響的枯樹緩緩道:
“陛下還是太年輕了。”
劉御醫不明所指,怔在那兒邁不開步子。過了會兒,他懨懨道:
“秦夫人風姿的確不俗……”
章鬆年恨鐵不成鋼地拿柺杖重重地敲了他腦袋:“你腦子裡成天想些什麼?不怪這麼多年還是個御醫!”
*
宮內的值所羅敷去過,不過當時是晚上,沒太注意位置,劉可柔領着她七彎八繞地來到宮城西部,就被一個小黃門叫去了,說是公主殿下又出了什麼狀況,覈實了他片刻前的抱怨。
值所裡的留守的御醫羅敷眼熟,便等對方先開口。
十幾天前替今上施針的鍼灸科御醫餘守中下拜,恭賀新院判任職,羅敷不大記得他,可他對羅敷印象深刻。沒幾個醫官敢在陸付兩位都知面前直接說出那樣冒險的辦法,何況羅敷還不是個御醫,是半路上撿來的城南大夫。
餘守中此人一心撲在醫術上,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木頭木腦的,實在不適合在宮中當差。他對袁行革職、羅敷調任一事雖感驚訝,驚訝過後卻如常去官署和西宮,覺得不關自己的事,旁人詢問一概以沉默應對。
羅敷就說這人怎麼這麼面熟,原來是質疑她手藝的那位。她想起王放跟自己說要用心記一記同僚下屬的臉面,認爲陛下還是有遠見之明的。這一回憶,就立刻牽出了在酒樓的那一段慘痛經歷,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餘守中憨憨地道:“秦夫人,我們太醫院每日抽調兩名御醫,兩名醫士和一名吏目宮值,不遠處就是御藥房,裡面的人幾乎都是修習藥理的內監,但也有我們院的值班醫官,例如今日。入大內看病,都得由御藥房內監帶領,診病之時,也需有他們在場。”
羅敷道:“我知道。餘大人可知那些小黃門在值所走動的勤麼?”
餘守中迷茫道:“啊,下官還真沒注意這個,凌御醫懂這些,大人可以問他。”
羅敷放棄了,在兩間小屋裡轉了幾圈,道:
“本官今日是要一直待在這裡等候傳召吧。”
餘守中點頭道:“自有人帶着我們,大人不必操心。其實給貴人們看病的次數不多,下官很懶,就喜歡在宮裡值班,有時間看書研習針法。”
“……本官很欣賞餘大人這樣的實誠人。”
“對了,吃食會有黃門宮女送來,大人若要覺得不夠,可以到小廚房去拿。辰時入宮,申正出宮,廚房管早膳和午膳。”他示意上峰過來,給她將各處生活場所一一指了,不在話下。
羅敷見值所雖小,陳設倒還俱全,尤其是滿架的書。她隨手抽出一本,欲打開又放了回去,笑道:
“餘大人是鍼灸科?本官可否考校你幾個問題?”
半個時辰過去。
“……脈虛者,宜淺刺之,隨病左右而補瀉之,左則左補瀉,右則右補瀉。”
“……先詳多少之宜,次察應至之氣,既至也,量寒熱而留疾;未至也,據虛實而候氣;氣速至而速效,氣遲至而不治。”
餘守中額上出汗,他已經答了十幾個,這秦夫人似乎想都不想,脫口而出的盡是怪題,非要他用最細緻的語言解釋。
羅敷當然不用想,這些刁鑽的問題都是舅母問過的,當時她一個也答不準。如今王放把她推上院判之位,她不能不考慮在基礎薄弱的鍼灸一科上下功夫,正好這兒有個埋頭讀書的御醫,她一邊裝着大爺問,一邊就開始默默地參考對方的答案學習。
日已當午,並沒有一個人來值所。她氣定神閒地握着書打發時間,決定以後一定要把偷懶沒有學紮實的地方給補上。
wωω⊕тт kдn⊕¢O
就在餘守中準備斗膽提出喝口水緩一緩的時候,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門外御藥局的宦官嗓子尖細:“秦夫人,西宮衛婕妤讓您過去請脈。”
羅敷將早已準備好的藥箱挎住,興沖沖道:“餘大人果然才能不凡,在這兒繼續看書吧,明日要是回官署,得了空我接着請教你。”
餘守中終於送走了這尊菩薩,抹去汗珠,執筆將院判加上的要點一條條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