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嘖,原來長得還真有些像哪。 ”河鼓衛從驚訝中恢復鎮靜,再三端詳着他蒼白的面容。
一個懂藥理、在緊要關頭壞了事的人,不該是資歷很老的殺手,就連羅敷一個外行人都能看出異樣。
但誰也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刺客和久居太醫院的右院判是父子關係,如果她沒記錯,那天晚上司嚴只說了寥寥幾句話,其他信息全是她根據方瓊的敲打推斷出來的。
——“請小侯爺垂諒。犬子如今下落不明,下官爲父,不得不夙夜擔憂。”
——“令郎的命是命,別人的就該是塵羽草芥。司大人入太醫院三十多年,無事上報原已積慣!”
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有人挾持司嚴的兒子,逼迫他提供了一個藥方殺人。但如今的現況和他們所認爲的大相徑庭,司家公子竟成了審雨堂的爪牙,那殺人的藥方,也用在了他身上。
河鼓衛用刀壓了壓竹管,水流變得大了些,不管這人醒的有多早,總之不會好過。
刺客僅僅是刺客,無論他有幾個身份,眼下他就是蓄意殺人的兇手。徐步陽是重要人物,若是他死了,他們這些暗衛也吃不了兜着走。
差點上西天的徐醫師從擔架上努力昂着頭看那個刺殺自己的小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憋了會兒才喃喃道:
“居然連醫戶的世家子也和宵小同流合污,貴院太亂了!”
羅敷耳朵尖,板着臉說:“我們太醫院就司嚴有問題,其他人雖無功也無過,你不能以偏概全。”
“嘁,同僚的兒子連自己師兄都敢偷襲,師妹你這左院判怎麼當的。”
徐步陽摳摳鼻子,心裡盤算着這事複雜,他還是不要過度參與進去。
羅敷捏着眉心,“同僚連自己都敢下手坑害,我這左院判當得的確有名無實。”
平心而論,也不是她要當,明明是王放不懷好意讓她做了顆愣頭愣腦的棋。
她又走近幾步,更仔細地打量着這名稱司嚴爲父親的刺客。天窗裡的光束靜靜地拋在他的臉上,羅敷瞳孔猛地一縮。
刺客的右眼下方有一個淺淺的疤痕,呈扭曲的十字狀,指甲蓋大小,就像徐步陽回憶的那樣……
司嚴的左臉上也有一條極淡的痕跡!
電光火石間,她腦子裡猛然響起了青台山上刀劍相擊的聲音,那羣審雨堂殺手的首領提刀向他們走來,去掉面具的右頰上赫然就是這樣的記號!
如果說三者無關,她實在不能相信。
司嚴對着方瓊和她說了謊,瞞過了王放?他有沒有可能是審雨堂在洛陽的線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成了刺客中的一員?
羅敷如墜冰窖,彷彿看見了一張大網在慢慢收緊,她被蒙上雙眼,在裡面東倒西歪地亂撞。
“父親……纔不會那樣!”盆裡的人被斷指的劇痛折磨得形容憔悴,仍憤恨至極地看着她,“都是你這賤人!我司家百年醫戶,要不是你,天下醫主的位子遲早是我們的!”
河鼓衛一刀拍在他脊椎上,他噴出一口血,慘笑道:“方瓊活不長了,你也活不長了!南海已容不下我司氏,今日我死在你們手上,明日就有人給你們收屍!”
羅敷驀然拂袖,厲聲道:“你們還算得上醫戶?一個個利慾薰心喪盡天良,還有沒有將人命放在眼裡!你司家南海大族,百年傳承不惜用在歪門邪道上;你父親爲官二十載,眼中心中尚無律法德器;你身爲醫官之子,現在卻做着殺人奪命的勾當!你們口口聲聲要護的名望在哪裡?出言不遜心狠手辣,上不尊天子下不禮百姓,你們這樣的人死有餘辜!”
屋裡的人全部驚訝地看着她,秦夫人從來說話待人都很溫和,第一次在人面前發這麼大的火。
羅敷冷冷道:“本就是一丘之貉,還充什麼世家高門,當真以爲別人都是瞎子麼!”
徐步陽小聲補刀:“咱活了四十幾年,頭次見識到大夫能養出個刺客兒子的,世風日下啊世風日下。”
羅敷交握起衣褶下的雙手,腦子裡漸漸靜了下來。刺客似乎話裡有話,什麼叫方瓊命不久矣?印象裡他並未與審雨堂有那麼密切的關係。
一名年長的河鼓衛躬了躬身,“秦夫人,這小子就交給某等審問吧。事關洛陽高官,某等應上報陛下,司右院判是大人同僚,要是您想起什麼線索,請立即告知某等。”
羅敷明白自己越待在這裡,他們就越審不出東西來,縱然想弄清來龍去脈,也不得不拎着徐步陽回住處去。
徐步陽突然叫道:“師妹,師兄我留在這還有用呢,畢竟也不是第一次陪審了。”
她皺着眉,“我就是留在這裡,也可以像你一樣用些手段讓他說話。”
徐步陽依舊堅持道:“這不同,你沒經驗。用藥講究量……眼下這幾個兄弟是得讓他清醒着回話的。”
羅敷垂下眼簾,褐眸稍稍轉了半分,沒什麼表情地拋下屋裡的人出了門。
“呯!”
門板是被摔上的。
徐步陽怔住,半晌纔對河鼓衛們苦笑道:“我是不是太明顯了?”
急着趕她出去,她就是再遲鈍也會察覺出不對。在昏迷之前執意去玉翹閣是想要她提供有利的線索,沒想到刺客竟提到了方家公子。這小兔崽子像個知曉南安與方氏根底的,方纔看他師妹那神態已是起了疑心,王放千方百計要瞞着她,走漏了風聲他可就糟糕了。
“呵呵……”
刺客不顧十指連心的劇痛發出尖銳的笑聲,暗衛一刀砍了竹子,將水囊裡的水全部倒進盆裡,溢得滿地都是。
“原來還有時間陪你耗着,看來得換個法子了。”
*
“咔嚓。”
銀絲鳳丹的根鬚斷的整整齊齊,小刀發泄似的又從中間截了一半,索性再斬幾次,碾成了末。
羅敷咣啷一聲扔掉手中的傢伙,坐在几案後深呼吸了好幾下。
她今天脾氣不好,徐步陽識相的話就別來惹她。她從架子上拿出張紙,潦草地在上面寫了幾個名字和日期,塗塗畫畫地連了若干條線。
她知道自己記人臉的功夫很差,所以對於必要的人,努力背誦的是身形膚色和與衆不同的地方,把他們和描述性的句子一一對應。那麼幾個不經常見卻又至關重要的人物,她絕不會記錯,甚至一有涉及就會立刻想起來。搶奪陸氏兵符的首領和司嚴兒子臉上的標記相同,首領被王放逼得撕了面具才露出真實容貌,徐步陽也說遭到刺殺時刺客的臉上蒙着面巾,但是低了一些,才讓他看清那條疤。而司嚴的是在左頰,不易辨認,也從來沒有遮掩過,她不能確定他們一定是一夥的,可是這對父子立場相同,她怎麼也不能接受一個被聲稱綁走了的醫戶青年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搖身一變,成了見不得光的殺手。
太醫院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羅敷四月下旬隨譙平的軍隊抵京,但職位的調動在這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太醫院撥給惠民藥局的夫人告老還鄉,於是夫人之位有了空缺;七月底,侯府派遣的醫師駐進藥局,八月初才第一次見到時任藥局大使的司右院判,瞭解到一些□□;八月中旬她被安排在御醫席參加端陽候的壽宴,才一兩天的時間,任左院判多年的袁行就被踢出了太醫院的門檻,院判一職最終由她這個半路撿來的醫師擔任。緊接着十月的醫士考評前,司嚴曾將她叫去談話,說明自己不願放棄惠民藥局的利潤,通知她不久就要和其他御醫一起南下。
她聚精會神地把方氏往太醫院這條線上靠——拐她來洛陽的是譙平背後的方瓊;在雋金坊逼司嚴當她的面開口認錯、讓她研製解藥的也是方瓊;擢她跳級升到院判之位的是一天前與方瓊約好做戲的王放;最後方氏南遷,司嚴讓劉可柔騙她來,奉的亦是“方公子之命。”
方氏有能力左右太醫院的權力變動嗎?
這一切王放全是默許的,甚至在過程中加了把火,不然也不會讓她在半年之內入了宮值。他一直沒有動司嚴,左院判袁行是因爲抓到了司嚴的把柄,破壞了太醫院的平衡,才被他革職。後來她就算再不齒司嚴所爲,王放也將此事壓了下來,除了她之外,太醫院很難說有第二個人清楚他做過的腌臢事。
羅敷下意識地不想去觸及他,她說過暫時不過問他的計劃,這時都有些後悔。大概彼時他只當她是個卒子罷,沒有爲她考慮過什麼,只是一味地追查她的身份。
她閉上眼,放空心神,白紙上頃刻間多出幾行工工整整的字。
“上次你製出的藥已被送到各地,成效暫且看不出來,但你本人覺得有幾成把握?”
“州府暴斃的人數兩月內只增不減,秦夫人如何看?”
這是司嚴與她在南廳說的原話,特別提及她格外反感的爲審雨堂供毒藥一事。
羅敷凝視着句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回想他的語氣,又聯繫起今天發生的事,竟不寒而慄。
他爲何要把這件事拎出來單獨談?上一刻還是公事公辦告訴她不久得離京,下一瞬就平白無故地讓她動了怒。假設他本來就熟知兒子的境況,那麼問出這兩句在她看來是挑釁的話就合情合理了,因爲他自己制不出解藥,只能依賴她和吳莘等人。有錯誤的引導在前,她萬不會想到今天發生的種種,更不會想到是他故意要激怒她,讓她產生憎惡,不再糾纏於這件秘聞。
筆尖停在方瓊和南安之間,滴下墨汁。她就着那點墨狂草一氣,把她所知道的關係全都白紙黑字地寫出來。
刺客說方瓊活不長,真的只是警告嗎?是誰專門派他來的?
方氏對洛陽的態度尚且不明確,卞巨守着一株解藥尋木華,捏着他們的命脈。她纔想起來自己沒有爲方瓊診過脈,不知道他身體怎樣。從未謀面的徐步陽突兀地來到她身邊,在她臥牀時卯足了勁和她討論那本師父留下的《抱朴子》註解,十有八九就是要給方氏幫忙!
她畫了個三角形,三個點分別寫了晏、越、京三個字,又一重重地加上人名。司嚴姑且算越王的人;徐步陽歸類到京城,她思索了一陣,把自己也添在了後面;太醫院的兩個人再加上吳莘,是方氏的人馬。
線條七扭八歪,她下筆極快,覺得怕是沒人能看得懂,不一會兒整張紙就密密麻麻地寫滿了。
羅敷抓起茶壺灌下兩杯涼水,狂躁得恨不得把紙給燒了,周圍的人均別有用心,她以後一定多幾個心眼。
她撐着凳子站起來,慢慢走到西洋穿衣鏡前,目光落在發間的雪蘭花簪上。這是王放前些日子給她重新戴上的,也不知讓誰從她的包袱裡拿了過來。
銀絲鑲嵌的花瓣含着輕盈的綠,在陽光下潤潤地閃。
她用手輕輕撫了一撫,鏡子裡的人愣愣地站着,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失魂落魄。
當初從定國公府回來,她說不想去南邊了,只想在宮裡陪着他,他那時是不是感覺很棘手?
說什麼他不願意她走,會不會純粹是安慰她的話……因爲在他的計劃裡,她一定要跟隨隊伍去南方吧。
羅敷把額頭靠在了鏡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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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3448107,葉限限,阿魚,莫逆於心,花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