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羅敷這個年紀的少女,路上若是遇見兒童少年,一般會被脆生生的叫一聲“阿姊”。就算是對方年紀比她大個一兩歲,識趣的也會以“阿姊”稱呼,禮貌且不失得體。
如果少女不巧樣貌生得比較着急,或是嫁人後梳起了老氣的椎髻,以致被無知孩童叫一聲“阿姑”,那是會被笑話好幾天的奇恥大辱。
羅敷和左鄰右舍的幾個同齡姊妹暗暗比較,看以後誰會第一個被叫阿姑。
這個比賽現在宣告結束。被一個年齡相仿、脣上有絨須的小郎君叫了阿姑,這個敗績不僅前無古人,約莫後人也是無可匹及。
她絕望地想,至少比當阿母強些。
其實當世之時,老夫少妻之配並不罕見,繼母、庶母比子女還年輕,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之事。十九郎對她行此大禮,也算是理所應當,並無不妥之處。
衆人只覺得“秦夫人”如此年少,十九郎未必對“繼母”有多尊敬服從。因此更是加倍的對她愛戴,以給他樹立個良好的榜樣。
好容易和幾十個人相見完畢,羅敷如同被上了一場酷刑。薄汗遍體,絲衣貼在胸前身上,居然有點洇溼。
幾十雙眼睛看着她,都在等她開口說話。所有人的神色都恭謹而敬重,沒人在乎她衣料洇溼的那點不雅。
周氏貼心地給她披上件薄紗衫,“夫人……”
羅敷知道他們在等什麼。這一番的“熱情款待”,絕不是因爲她秦羅敷有多麼賢德淑良、惹人喜愛。
倘若她知道那麼一絲半點的關於“主公”下落的線索,看在那幾聲主母、阿姑的份上,她一定會知無不言。
可是……她連自己“夫君”姓什麼都不知道!
如履薄冰地套了幾次話,然而衆人已都把她當成自己人,自然而然地認爲,“主公”的身份不需要多加介紹。
羅敷只能強作鎮定,對衆人說:“我……夫君,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來……”
全體肅然。幾聲如釋重負的“哦——”
羅敷接着敷衍道:“此中緣由,不便細說。但他一直念着大夥……”
不過隨口幾句安慰,好幾個人開始眼角閃淚花,神色如釋重負,紛紛交頭接耳:“我就說嘛,主公雖然不喜俗務,可對我們是真心實意,是萬萬不會丟下我們的……”
羅敷心中掠過沉重的罪惡感。再多說怕露餡,轉而朝周氏道:“我累了。白水營的細況,可否明日再議?此處可有休憩的處所?”
幾個人同時接話:“有有,主公過去待客的客舍,我們天天打掃着。夫人可以暫時在那裡歇腳。”
譙平目送這位陌生的絕色女郎離開,神情嚴肅不減,眼中閃出三分憂色。
輕聲自忖:“主母和主公……似乎不是太親。”
顏美摸摸臉上刀疤,大大咧咧笑道:“夫人不是有心疾麼,那個……心智上時好時壞,也不奇怪。再說,咱們主公多大年紀,秦夫人才多大,這個……不是說不般配,但,畢竟,總之,有點……”
他說到“不般配”三個字時,小心看看老婆周氏的那張略顯老態、卻依然秀氣的側臉,勾起了一些自己的心事。
譙平點點頭,嘆氣:“人知好色則慕少艾,也在情理之中。但沒想到她這麼年輕。也許心中確有不甘,咱們也怪不得。”
主公是三年前留書出走的。這女郎最多十六七,三年前纔多大?就算他知道主公一向放浪形骸、我行我素,這事做得……也稍有些過分。
不過以她的姿色,就算倒回去三年,也足有吸引男人的資格。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
譙平垂目,驅散這些無聊的念頭,輕聲對身邊幾個人說:“不過現在主公的下落都着落在她身上,咱們不得不留人。大家務必對主母盡心相待,別讓她看輕了咱們白水營。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只要假以時日,相信她定會對咱們加以信任。等……等到主公迴歸,她便是咱們全營的恩人。”
主公既不在,譙平便是白水營的代理領袖。幾人聽了他的話,同時應喏:“是。”
只有十九郎撇撇嘴,似乎欲言又止。
譙平清楚這人的德性,輕輕橫他一眼,溫文爾雅地命令:“有話快說。”
十九郎捋着自己髮梢,低聲笑道:“倒是說要好好侍候秦夫人,可咱們眼下可是窮得叮噹響,連像樣的女婢都沒幾個。”
譙平一時語塞。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原本不歸他管。他是謙謙君子,只會讀書寫字、運籌帷幄,雙手沾錢的機會屈指可數。
想了想,有些一廂情願地答:“這個……夫人流落民間多年,前天還在自己採桑,大約……也不需要太多女婢吧?……”
羅敷身處一間寬敞房屋,土包子似的四處環顧。她此前從未想象過,一個貴人郎君的精舍,會是這般精緻典雅。
地面上細細的抹了石灰,如同平湖一般平整。粉壁上妙手繪着雲紋和花木,筆觸纖毫畢現,栩栩如生。靠牆一個簡單的小榻,榻上的玉枕光滑圓潤,裹着柔軟的素色絲綢。榻邊立着鎏金燭臺、花紋銅盆、紫銅香爐,細碎的紋路上一塵不染,顯然是有人定時前來灑掃擦洗。
房間另一端放置着檀木小几,几上筆墨、簡牘、縑帛依次放置。幾大摞簡書堆在几案旁邊。竹架子上居然還擺着幾十冊輕薄的紙質書本——紙是宮裡傳出來的新鮮玩意兒,羅敷這輩子沒見過三兩次。
總之,甚雅。連牆角的灰塵都像是用筆墨點出來的。
只是缺了個織機,她想。這麼大的屋子,這麼高的房樑,工坊裡那種大型提花機都能放得下吧?
這還不是她“夫君”的臥室,只是一間供臨時休憩的客舍——“主公”日常歇息的那間臥室上着鎖,連譙平都不能隨意進去。
一切都還保持着“主公”失蹤時的模樣,甚至門邊還放了一雙男式絲鞋,彷彿這間房屋的客人隨時都能回來歇腳。
牆角幾個樟木箱子,裡面想來是衣物鞋帽之類。羅敷碰都沒碰。畢竟是鳩佔鵲巢,跟這間屋子的主人沒任何瓜葛。
她心裡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這個“白水營”……歸冀州牧管轄嗎?歸天子管轄嗎?
不管怎樣,是非之地,早離開爲妙。
她違心地冒充了一個時辰的主公夫人,穩住了這些盼主心切的忠僕們。眼下好容易得了清靜,立刻開始謀劃脫身之策。
還好“白水營”似乎人丁不旺,沒給她派來太多侍奉的婢女之類。否則耳目衆多,還真不好腳底抹油。
只有周氏來問過兩次——夫人需要飲食否,夫人需要夜間禦寒的衣物否。
羅敷想了想,宣稱自己餓了,要飽餐一頓。
不多久,門外便熱騰騰的送來了食盒。周氏居然是個巧手廚婦,那食盒裡的東西足夠她吃三頓,且沒有重樣的。
羅敷雖然緊張,也不由得口舌生津。突然後悔白天沒喝她給的那碗湯。
她吃了一些湯水,剩下的乾糧包好,帶在身上。又管周氏要了一身厚衣。天黑夜寒,天知道這個地方離邯鄲有多遠。
她用心聽着牆外的各樣聲音——有些牛羊雞鴨的叫聲,說明白水營裡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尋常人;有些來回來去的腳步聲,混雜着偶爾的馬蹄聲,說明白水營和外界頗有來往;還有浣女晚歸的談笑聲,說明此地並非男人堆,還是有不少家屬女眷的。
白水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聚落?若說是軍營,爲何還有婦幼家眷?若說是尋常莊園,爲何又有寶劍刀槍,有譙平、顏美、曾高這些不尋常的人?
當下社會豪強勢力膨脹,貴族們擁有各式各樣的田莊。莊子裡農林牧漁皆有,自給自足,閉門成市,甚至擁有強大的私人武裝力量。難道白水營便是這樣的田莊?怎的她以前從沒聽說過?
中原廣大,世界紛繁,但羅敷一生沒出過邯鄲城外二十里,想象不出陌生去處的模樣。
等到夜幕漸臨,外面庭院的嘈雜聲漸去。一雙沉重的腳步聲經過她窗前,依稀辨出是刀疤臉顏美的聲音,自言自語的嘟囔:“讓阿毛殺頭豬,明日給夫人接風……”
羅敷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但誰叫他們一廂情願的,非要睜眼說瞎話。她一人一張嘴,怎辯得過那幾十幾百雙熱切的眼睛。
羅敷讓周氏去休息,自己輕輕裹上厚袍子,前後結束利落。
然後從房間裡翻出一柄裁衣小刀,別在腰間。儘管她不想亂動房裡的東西,但唯一防身的剪刀早被收到不知哪裡去。單身女郎獨行夜路,不能不有所準備。
最後,門口找出自己原來那雙輕便布鞋。時人進屋上殿都要脫履,以示對主人家的尊重。她身處“主公”的精舍,也不敢把自己當主人,早就把鞋子脫在門外,放得遠遠的。
她穿上鞋,撲的一小聲,吹滅房裡的蠟燭。
她覺得自己成了女遊俠。心思變得前所未有的縝密。窗子打開一條縫,四面八方聽了好一陣,挑選了一個少有人經過的角落。
先悄悄的潛出白水營的範圍,找個村落人家棲身,捱到天明,她便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她凝視暮色。蒼茫沃野上幾座起伏的山,幾處人家燈火,依稀從中辨出一條通向遠方的路。
羅敷深吸一口氣,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翻窗戶。
突然,吱呀一聲響,打破了黃昏的凝重。
羅敷全身定住。那聲音不是從窗戶上發出來的。
而是來自她身後的房門。
冷汗一頭,立刻關窗轉身。那門果然開了,閃身進來一個人!
她捂住嘴,忍住沒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