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軍淌着水進衙門,帶了條船出來,船上坐着堂堂越王正妃。
洪水來勢洶洶,此時街道上已然被淹得七零八落,吳邵看了看兩邊泡湯的房屋,人似乎少了許多。
“將軍,那邊有船!”
吳邵循聲望去,只見數艘頗高的船隻在南邊露出輪廓,那形狀似乎有些眼熟,待連環舟駛近,船板上竟站着滿滿的人。
他霎時臉色發青,沉沉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白山鐵。”
水軍第一日攻城時在江面上遠遠看到的大型戰船,可不就是這些大戶僱的漁船!
副將不明所以:“什麼?哪裡有白山鐵?”
吳邵斜了眼手下,陰森森地指着船舷上殘留的竹筒和空弩:“眼睛都瞎了嗎!守城的黎州衛故佈疑陣讓咱們知難而退,咱們還真就着了他們的道。”
水軍們紛紛恍然大悟,拍着腦袋懊惱被這簡單的招數給瞞了過去。綏陵靠江,憑打漁養蚌起家的富戶們多多少少供着大船,僱傭許多短工在船上吃住捕撈。這船比真正的白山鐵還大些,能裝下幾十號人,路旁房頂上的人匯成一條線,黑壓壓地往船上涌。
“看住。”
漁船絲毫沒有跑的意思,靜止在水面上,對攻進城的敵人視若無睹。
吳邵尋思自己的鷹船正在南門,若漁船從江口進入,定會得到消息,但斥候像是死人一樣。那麼這些船則是一開始就靠人力拖進城裡的……不對,是順着水流被衝進來!如果他們在炸破的堤壩口準備好,齊刷刷地擺上大船,城中的居民有相當一部分可以獲救。
他接過千里眼,嘖嘖道:“這麼多船,定是從鄰縣借來的,好大手筆。”
“將、將軍!那邊還有船!”
“什麼?”
吳邵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等看到破破爛爛的小木船時,鎖緊了眉頭。
小木船從彎彎曲曲的街道里滑出,陳舊的外觀和他們所乘的連環舟依稀相似。
“看來黎州衛開了庫房,將這八百年不用的玩意拿出來救命了。”吳邵站在船頭,注目良久,喉嚨如梗着根刺:“今上費這番功夫,救的人還抵不上溺亡的,到底心狠。”
底下突然冒出騷動,原來是一個士兵掙扎着跳下水,被抓了回來。
”將軍、將軍!小人的妻子老母都在那邊的牆頭,請您允了小人去幫他們一把,您……您救救他們吧!”
吳邵冷哼一聲:“進城不傷百姓是越王殿下的恩惠,本將已經仁至義盡,若是誰都要幫,還打進城做什麼!”
士兵涕淚橫流地被拖走,他高聲喝道:“你們是南安的兵,這裡是祁寧,是我們要攻佔的地方,每月的軍餉都白髮了不成?你們的親眷若是死裡逃生跳上船,本將斷不會把他們怎麼樣,若是逃不出去,那也只能認了!”
不少士兵看着瓦片上的身影心裡發怵,哭聲雷聲雨聲交織着混作一片,有人低低嘀咕了幾句:“這不是打了自家人嘛。 ”
吳邵自然明白士兵們的顧慮,奈何南安本地的兵源都充旱兵去了,風裡來雨裡去的水軍訓練艱苦,只有迫於生計的外地人願意賭上性命。黎州衛已被殺個乾淨,當務之急是控制住綏陵城裡的百姓,傳書給越藩,再做下一步定奪。
依他的意思,是查明剩餘五千黎州衛去向之後交由兩萬四千祁寧州衛開工,汛期剛剛纔到,後頭的雨水會越來越多,在山地之間行船極爲不便。
“分批人去那邊的船上看看是否有藏匿的黎州衛,發現了就立刻處置。”
“是!”
他覺得一切都差強人意時,身後突然傳來副將的稟報,說王妃請他過去。
縱然是地位尊貴的王妃,吳邵也不得不生出“女人就是麻煩”的想法,事事要顧及到柔弱的元氏,不僅影響到他在軍中的威嚴,說不定在戰術上都會被指手畫腳。傳聞王妃最是賢德溫良,要是看了血腥場面之後勒令他停手可怎麼辦?他聽從王爺的命令,但也不能在五萬人跟前棄王妃於不顧啊。
還是緊早送走了好。
端坐在船上的元氏以袖掩口咳嗽了幾下,道:“將軍要如何處置這城平民?”
他翻了個白眼,果然是婦人之仁,“王爺吩咐不傷他們性命。殿下放心,末將已修書給王爺,您不日就能回府養病了。”
元氏似是很不習慣船上顛簸,纖眉微蹙,水眸輕斂,那身華貴的衣裙都溼透了,不知是雨還是汗。
她僵硬地扯出個象徵性的笑,“有勞將軍。但將軍不必這般匆忙,行軍要緊。”
吳邵不免猶疑,王妃不急着回去?他還想讓她歸心似箭呢。
“不敢不敢。”
他當下召來船隻將元氏所乘的小船圍在中心,順着水流平緩的地方朝北行去。
*
雁回山下,夜幕降臨。
密密匝匝的軍隊駐紮在廣闊的平原上,面對一條狹窄的谷地。夜梟幽幽啼鳴,一隊輕裝人馬趁着羸弱的月光悄悄潛入山中。
月亮外包着層模糊的光圈,明日又要下雨。山裡本就有霧氣,雨季潮溼得根本待不住人,如駐軍山中,光是藥石就得帶個百十斤。雁回山少有居民來往,最高的山峰險絕得連大雁都飛不過去,因此得了這個名。
那隊人便帶了半袋子驅蟲的粉,兩三火石,把馬拴在隱蔽處,摸黑在林子裡查探。雨天野獸也煩躁不安,沒有火,就要格外提防狼和野豬之屬,不發出響動,就意味着它們可能會肆意靠近。
藏了五千黎州衛的山半點不見火光,白晝的炊煙也被雲霧擋住,不容易看出個所以然。瀑布聲大,人聲被利索地吞沒,不知其埋伏在那個旮旯角,儘管他們人多勢衆,也不敢貿然前進。
兩萬多祁寧的州衛已到達了山腳。
五千人雖只快速走了幾日,消息還是封不住,幾裡地一傳十十傳百,便是假的也要着人來探一探。據說數日前綏陵城破,今上僅帶領一支衛兵從北門棄城而走,蟄伏在深山老林裡,留下倒黴鬼王遒指揮守城戰役。
越屬的幾位指揮使這般想着,愈加自信。五倍於他們的兵力,打勝仗只是時間問題。
漂浮的厚厚雲朵遮住月色,周遭暗了下來,黑衣人趴在草叢中。他們當中有人鼻子很靈,聞見了半絲炙烤的煙火氣,衝後頭打了個手勢。
他們有條不紊地如蛇一般在落葉和淤泥中滑行,那氣味越來越濃,像是烤了什麼野味,令人食指大動。
一絲火焰映在漆黑的瞳孔裡。
領頭的斥候在樹幹刻下記號,下令到此爲止,趕回營覆命。衆人開始後退,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突然,嘎啦嘎啦的響聲出現在他們頭頂,伴着涼颼颼的水點。首領驚了一跳,仰頭看去,卻是隻大鳥撲棱着翅膀停在枝上。
月光稍稍亮了幾分,照在大鳥琉璃般的眼睛裡,一大一小兩個棕色的圓圈十分怪異。
林子外的馬匹驀地嘶鳴,斥候按捺不住,藉着濃濃夜色躍下土坡,只見馬匹旁站了個人影,手上拿着個布袋,刺鼻的煙味遙遙地飄到鼻尖。
是他們袋子裡的打火石!
一撮火光從不速之客的手裡悠悠地擲向地面的枯葉,幾乎是眨眼間,那片土地就熊熊燃燒起來。
風裡傳來熟悉的氣味,斥候們傻了眼,地上何時潑過油?
他們顧不上馬匹,一個個飛快地四散躲開,可脖子上卻不尋常地熱。等反應過來時,自己身上已經滿是火苗,有人下意識在地上打滾試圖壓滅,立馬整個人都融進了火海里。地上全都是動物的油脂,沾了火星便肆無忌憚地匯成火海,他們捂着臉慘叫,很快就被燒的面目全非。
大鳥在樹上懶懶地俯視着,腳爪一鬆,丟下個空蕩蕩的瓢。
那瓢掉到火裡滾了滾,火焰又騰起三尺高,原來那裡頭原先裝了好些油,現在不知去處。
放火的人掐着時辰,等火放的差不多,人也死的差不多,便擡頭望天。
谷口外的軍隊發現了大盛的火光,等不到派出去的人馬回來,意見分成兩派,一半人主張現在就去放火的地方,因爲那裡肯定埋伏了黎州衛,一半人覺得等天亮再帶大隊進山方爲上策。
正爭持不下時,忽地空中閃過數道雪亮的光,指揮使們探出頭,竟是下起了月亮雨。大塊的天空電閃雷鳴,紫色的電尾狠狠劈在樹林上方,甚是猙獰可怖,而東邊一梳半月懸浮在深藍的海洋裡,被雲溫柔繾綣地擁着,說不出的安寧祥和。
一個指揮使道:“火被澆滅了,明早山坡上光禿禿的一塊,總算方便我等勘察地形。”
其他人眼見又下起雨,那點懷疑的心思被澆了個透,罵罵咧咧地責備派去的隊伍沒用。第一次進山就有去無回,不是在全軍面前丟臉嗎?
驟雨嘩嘩地砸在帳篷頂上,士兵們在稻草堆裡闔上眼,被雨聲勾起萬千思緒。
山裡的雨也大的怕人。
羅敷縮在帳篷裡,明繡先前看有月亮就去取,到現在還沒回來,她有些擔心。
外頭這麼差的天氣,說下雨就下雨,除了山裡也沒哪兒了。她素來怕聲音響的東西,從敲鑼打鼓到爆竹雷聲都是,總覺得心裡不安穩,那一連串巨響彷彿敲在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帳簾一掀,露出小女郎半張溼漉漉的臉,油燈下和花貓似的,顯然是走路上摔了跤。
“半路上突然下大雨,餘大人把我送回來的。”明繡不好意思地說。
餘守中在外面侷促道:“舉手之勞。不過秦夫人,之前山坡上走水了,聽說陛下那邊的帳子好像也遭了刺客……剛纔路上碰到主營的人求藥,本想來這裡找魏軍醫同行,但他不在,可否麻煩秦夫人和下官跑一趟?”
瀟瀟雨水把他的嗓音沖刷得稀薄,明繡急急道:“餘大人沒有傘,女郎先讓他進來吧!”
羅敷想起餘守中憨憨的老實面孔,在狹小的空間裡抱膝沉思了片刻,發覺侍女焦急又懵懂地看着自己,像是不知道她爲何這般猶豫。
“秦夫人!”餘守中抹了把額上的汗。
“……我拿把傘。”
羅敷艱難地張口道,宛若用盡了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