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個妙齡女郎,雖非絕色,卻也秀氣,梳着一頭垂髻,一身素淨衣裙,正跪在帛畫屏風前面的地上,任勞任怨地擦地板。
女郎聽到聲音,擡頭一望,連忙就地躬身行禮:“夫人。”
她身材瘦小,兩根瘦瘦的胳膊支在地板上,顯得袖子無端肥大,好似肥魚擺尾。
周氏連忙在後頭介紹:“是我女兒,叫她來幫忙收拾房間的。”
緊接着督促:“繼續幹活兒啊!別小裡小氣的!秦夫人又不吃人!”
羅敷趕緊讓她免禮。心中快速梳理——那便是刀疤臉大叔顏美的女兒,好歹也是白水營正式的子弟,如今卻給她當女婢!
周氏沒覺得有何不妥,只是笑道:“這屋子許久沒住人了,灰塵太多。男人也不方便進來。這丫頭手勁大,讓她來弄,乾淨。”
羅敷沒覺得這瘦伶伶少女怎麼“手勁大”了,多半是做母親的錯覺。地板倒是擦得精光鋥亮,可見勞作辛苦。
等周氏走了,趕緊讓她歇,問她叫什麼。
少女羞怯不說話。
羅敷拿出主母的氣場,笑勸道:“你在白水營裡住多久了?我初來乍到,許多地方不熟悉。男人們畢竟不方便問,還得多仰仗女郎解惑。再說,你也知道,我……”
迅速回憶了一下今天凌晨,讓十九郎提溜上馬背,抄在懷裡的窘況。腮邊成功地涌上兩抹羞澀的紅。
“……再說,東海先生雖然是我夫君,但到底年長我許多,他身邊的親近人,未必便和我親近了。咱們年紀相仿,我不和你多說說話,還能找誰呢?”
“主公夫人”平易近人,談吐用辭也沒見得多晦澀,簡直如同平民家出身的女郎。
少女這才稍微放開,輕聲自我介紹:“小字叫明繡。叫我阿毛也行……”
羅敷:“……阿毛?”
當今女子閨名不常公開,親近之人稱呼時,往往便以姓代之。譬如姓樑的便是阿樑,姓杜的便是阿杜。羅敷姓秦,在鄉親街坊口中就是“阿秦”,方便省事。
可是……她父親不是姓顏嗎?
明繡看出她驚愕,難爲情笑笑,解釋道:“我非阿父親生。”
羅敷儘可能的表示理解。白水營難道真的風水異常,怎麼這麼多不是親生的孩子?
但明繡接下來講出的身世,又和十九郎不一樣。
周氏初嫁的夫婿姓毛,壯年早逝,留下週氏一人,帶着幼女艱難度日。遇上災年,走投無路,餓倒在一個肉鋪門口。那肉鋪裡的屠戶探頭出來看,亮出一臉兇惡刀疤。周氏本來沒暈,這下也嚇暈了。
那屠戶就是顏美。那刀疤看似霸氣,其實是他學徒時期頭一次殺豬,讓豬追着拱了二里地,摔倒留下來的,是爲顏美一生不可提及的奇恥大辱。
從此以後他臥薪嚐膽,刻苦磨練技藝,成了十里八鄉最有本事的殺豬人。不管是誰家的豬,不管多麼活蹦亂跳不服管,只要被拉到顏美的鋪子門口,都像感應似的,一個個蔫頭耷腦,眼如死灰。
由於破相太慘烈,顏美三十歲了沒說上親,一直孑然一身的做生意。
由於災荒嚴重,人人吃飯都成問題,更是沒幾個吃得起肉,生意也十分慘淡。
但他還是毅然將這對母女倆收留在家,添了兩雙筷子。周氏感激他的相救和照顧,於是順理成章的再嫁。
明繡那時候也懂事了,對這個新阿父卻愛不起來。哪個孩子願意跟一個鬼怪似的大人親近?
於是哭鬧着不改姓。顏美覺得能娶上媳婦就是他上輩子積德,哪還計較這個,趕緊表示閨女說了算,她愛姓啥姓啥。
不僅如此,還對她視若己出,百求百應,恨不得摳出自己嘴裡的肉省給她吃。
後來東海先生組建白水營,四處招募壯士。顏美的屠宰生意早就半死不活,這就捋起袖子報了名。憑藉一身殺豬練出來的氣力,再加上讓人心驚膽寒的面孔,居然磨練成了萬夫莫敵的猛士。這才留在東海先生身邊,做了貼身侍衛。
至於明繡阿毛……
她講完往事,扭捏一笑,細若蚊蠅之聲,說道:“其實姓顏也挺好的……只是這麼多年習慣了,改不過來了……”
羅敷感慨良多,連忙說:“我就叫你明繡,好不好?”
明繡心口放下塊大石,連忙點頭表示同意。
兩人聊了沒幾句,外頭篤篤敲門聲。明繡連忙站起來開門,端進來一個熱氣騰騰的食盒子。
“夫人!”她明媚一笑,“還沒吃飯吧?給你做好啦。”
羅敷在馬背上顛了一夜,方纔又緊張了半日,這纔想起來肚子確實空,聞着那食盒裡的香氣,就不由得口舌生津。
立刻就聞出來,居然有肉!
趕緊接過來,放小几上,儘可能文雅的招呼明繡:“跟我一道吃?”
明繡卻靦腆笑道:“我吃過了。這是你一個人的量,別客氣,這兒也沒外人看着。”
她也很快瞧出來了,秦夫人在外頭端着架子,其實也不過是個直率活潑的年輕少女,跟她自己沒什麼交流上的障礙。
羅敷打開食盒——一碗葵菜湯,一碗穀粒飯,一罐榆子醬,最底下熱騰騰的罐子裡,果然油光鋥亮,厚厚一層炙豬肉,加起來比其餘幾樣東西都多。
她幾乎要熱淚盈眶了。這是平民家過年才能盼上一次的待遇。
小心翼翼夾出一塊五花肉,逗明繡:“你真不吃?”
明繡十分淡定,一邊收拾擦地的布,一邊重複:“吃過了。”
羅敷把那塊肉放一邊,先小口喝湯,再拌醬吃飯。她有個習慣,好東西要留在最後。何況是一年難得幾回食的五花肉,更是捨不得馬上消滅。
吃幾口,明繡卻坐不住了,小聲提醒:“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羅敷抿嘴笑:“沒涼啊。”
再過一陣,明繡又試探着說:“這豬是今早上剛殺的。夫人可得趁新鮮吃,不能等涼,否則傷脾胃!”
這丫頭爲何老跟豬肉過不去。羅敷恍然:“飯是你做的?”
誰知明繡搖搖頭,不爭這個功:“是我阿母做的。她纔是烹飪好手。我做出來的東西麼……只有她願意吃。”
羅敷莞爾:“我就說嘛。這肉不像今天早上剛宰的,有點柴……”
明繡忍無可忍,終於鼓起勇氣,一字一句地宣佈:“那是因爲那豬有些老了!這肉絕對新鮮乾淨!因爲豬是我親手宰的!”
……
羅敷噎着一塊五花肉,半天喘不過氣來。
上下打量這個弱不禁風的十六歲少女,見她臉上紅雲漸起,難爲情的目光中,隱約藏着些小得意。
她過了好久才結巴出來:“你……宰的……豬?是用刀的那種麼?”
明繡憋回一個笑,故作輕鬆地答:“阿父沒兒子,硬要把手藝傳給我,我也沒辦法啊。”
羅敷頓時肅然起敬。想起片刻前周氏那句話。
……“這屋子許久沒住人了,灰塵太多。男人不方便進來。這丫頭手勁大,讓她來弄。”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明繡那雙小細手腕。白水營裡果然沒有等閒之人。
明繡輕輕抽回手,有些惶恐,又覺得她實在是直率可愛。
難爲情笑笑,低聲補充一句:“當然……也不是我一個人……有人幫着打下手……”
這句謙虛的話沒起到應有的效果。羅敷此刻對她言聽計從,迅速把一盤子肉扒拉乾淨,一點渣不剩。
吃飽喝足,環顧四周,羅敷覺得缺了點什麼。
她生來不是貴女的命,一天不操勞就不踏實。以前聽人家說起,世家大族的貴人生活如何愜意,如何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她無論如何想不出那是怎樣的日子——難道不會無聊死?
她窮盡自己的想象,覺得即便是貴爲皇后,每天大約也是要織繡勞作的吧?頂多是身後有宮女給扇扇子捶背,那織機也許是鑲金的?
刷絲時用的不是清水,是豆漿?
她叫住要出門的明繡:“營裡的女眷……平日裡都做什麼?”
明繡認認真真答:“還能做什麼,洗衣、做飯,織布、砍柴,討生活唄。”
羅敷鬆口氣。跟尋常平民差不多。
明繡想起什麼,笑道:“對了,譙公子吩咐過,若夫人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到處參觀一下。”
她的聲音本來就細。說到“譙公子”的時候,三個字格外的輕柔小心,彷彿生怕語氣重了,冒犯了翩翩公子。
羅敷若有所思,故意盯了她好久。明繡有些臉紅。
羅敷這才笑道:“求之不得。”
白水營看似不大,其實是順應地勢而建。不少良田和樹林都藏在起伏的山谷之內。在低窪平地處,錯落分佈着陶器、鐵器之類的工坊,裡面進進出出,全是忙碌着的人。
羅敷遠遠看着,驚訝道:“造了這麼多鐵農具?用得了嗎?”
明繡道:“不光是自己用,還要拿出去換糧食。不然,憑咱們這些地裡的物產,可養不活那麼多人。”
羅敷很快就明白了。營中除了專事生產的工匠農民,還養着不少壯丁民兵,此時正在空地上整齊劃一地操練。
顏美沒了保護主公的職責,此時化身教官,正拎着一把殺豬刀,認真負責地糾正着壯丁們的動作。
據明繡的介紹,白水營上下,領兵的郎將共有八個,大多都曾是東海先生的賓客家臣。她阿父顏美,還有曾高,還有早間見到的那個淳于通,都是其中之一。
明繡笑道:“夫人你瞧,有這些人在,不用擔心咱們這兒的安全。去年剛打跑了一撥太平道的殘軍呢——我阿父領的頭!”
國運式微,盜賊蜂起,要想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就得有擁有自衛的力量。
羅敷不吝稱讚。
顏美遠遠看見明繡和羅敷來了,連忙丟下殺豬刀,臉上刀疤笑得跳舞,招手讓她過來:“來來來,喝點水,擦把汗,站樹蔭裡,別曬着。”
訓練場上一小片珍貴的樹蔭,銀杏葉片的影子搖晃漏光,好似一朵朵微型的扇子。
壯丁們訓練時揮汗如雨,每每變換隊形,誰有幸站進去涼快一小會兒,誰就要承受大夥羨慕嫉妒的目光。
而現在,顏美大手一趕,把樹蔭裡的小夥子全趕了出去,賠笑道:“閨女坐。夫人坐。”
不是親閨女,讓他寵得勝似親閨女。顏美是營中唯一一個說話時把“閨女”放在“夫人”之前的。
明繡極窘,小聲說:“阿父!我們遠遠看着就行了。刀槍不長眼,再傷着夫人。”
練兵打鐵之類,在明繡眼中都是男人的事,枯燥得大同小異,也沒帶羅敷細瞧。等大部分營地都看過了,腳步一轉,指了指前面一道矮牆院門:“女眷主要在那裡活動。夫人若是需要裁衣製衣……”
羅敷眼睛一亮:“你們有幾臺織機?帶我去看看。”
明繡卻誤會了她的意思,急忙推脫:“夫人不是要查驗我手藝吧?——我、我織布是不行的,手勁太大穩不住,老是斷線……”
羅敷忍笑道:“不是要考你。我想看看大夥都是怎麼織布的,若准許我跟着忙一忙,那是正好,勝過吃完飯就悶在房裡歇着。”
明繡這才恍然:“夫人要視察織造之事?哎呀,那我趕緊通知大夥準備一下……”
羅敷放棄了跟她解釋,自己只是想織個布,並不是去監工的。
無功不受祿。雖說頂着主公夫人這個傀儡身份,但要想在白水營長住下去,不給人家做些實質上的貢獻,她心裡也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