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台山橫於天金府北面,是玄英山脈的一個南部分支。 此時正處秋末,諸峰金碧粲然,山腳江水清湍,景色比之春夏更有一番深沉意韻。
傍晚船行至禹縣時,水流下的白石越發清晰,羅敷謝過艄公,交了十數裡水路的渡船錢,歪歪倒倒地上了岸。
昨日是長至節,家家戶戶更易新衣,備辦飲食。洛陽最重此節,大街小巷的主婦們買來赤豆和糯米生火做飯,大酒樓裡的北方廚子也做起了各種餡料的餃子,熬起了鮮美的羊肉湯,入夜後的京城燈火通明,人流如織。
這些羅敷沒有親眼看到,她帶着明繡起了個大早,收拾好東西就踏上了容府僱來的馬車向北出發,沒來得及查驗醫學生們送來的炭敬。官舍被容家方家以及陌生府上運來的節禮塞了個滿當,羅敷剛當上院判時沒有經歷過別人這麼殷勤地送禮,估計大家都拿不準宮中的風向,這會兒卻是她坐穩之後的第一個大節日,從而都爭先恐後地差人來問候一番。
“前天我看到有太醫院的醫丁送來一本《鍼灸甲乙經》的張軌抄本,還有皇甫謐《高士傳》的手稿,全是難得一見的古本,看得我手癢的不行,可還得給人家請回去。不知道是哪個不體諒父母的學生,這東西都是藏在家偷偷看兩眼的,指不定是偷出來討好我們,指望我們在評卷時放過他呢。”
羅敷坐在縣裡唯一的客棧大堂喝茶,窗戶正對淼淼江水,數座不高的灰色山體浮在水上。她忍住伸懶腰的衝動,一邊聽評書一邊隨口和侍女聊着天。
“考試不是糊名制麼,女郎說他可不是糊塗?明知道我們女郎不是那等見利忘義的小人,還白費一番力氣。”
明繡站在窗口吹着風,羅敷原本看不過,讓她也在凳子上歇會兒,結果剛坐下半盞茶不到,小女郎暈船的後遺症又出來了,兩人只好談天侃地打起精神。
“女郎真是北方人麼,怎麼一點兒也沒反應?”
羅敷跟她混熟了,便沒隱瞞她自己是從北面來的,連同傳說中的覃神醫也是樑籍。她想了想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坐船坐久了腳捱到地面,頭也是暈的。方將軍帶我來京城時坐的是商船,當時郢水風浪正高,我特別怕船隻一上一下地在江面上盪來盪去,扒着欄杆差點哭出來,幾尺高的水花濺到衣服上,又把眼淚給逼回去了。”
明繡吐掉薑片,“那後來呢?”
“後來方將軍派一個士兵來探望,問我要不要在岸上的客棧留一日,我說我再也不想看到這條江了。於是就跟着軍隊一路進京,被那麼一嚇,連別人送給我的馬都沒力氣管了,直接運到將軍府裡讓他們照看。”
明繡呵呵笑道:“真是嚇到了呀,我還以爲不論發生什麼事,女郎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呢。”
羅敷就差翻白眼了:“我沒有吧。”
小二一手端着一個清淡菜餚跑過來,舟車勞頓了一天半,人沒什麼胃口,草草用了飯便回了房間整理衣物。羅敷向夥計要了熱水上上下下地洗刷一遍,明繡深得她心,休息了一會兒就把房間裡的灰塵弄得一乾二淨,收拾得像模像樣,又下樓去問掌櫃的哪裡能找到嚮導帶路進山。她們沒收二錢找零,客棧裡的人都十分客氣。
掌櫃道:“隨便跟個採藥的山上就好。山上的道觀也會每隔幾日叫人下來採買東西,看到對面那個米鋪沒有?算來明日就有道姑過去買米,女郎同她們交涉吧。你們上山做什麼去?”
明繡答聽說有個遠房親戚入道觀修行,今次正好經過禹縣,就順便過來探望。
掌櫃笑道:“若是在觀中,只怕女郎會擾了那位姨母清修呢。誰不知青台山上盡是一心修道的女冠,向來與世隔絕的……”突然又神秘兮兮地說:“山上還有許多孤墳,陰氣重的很呢,採藥的一般只在半山腰逛逛就下來了,聽說晚上還有鬼火……唉唉,是某多嘴了,不過女郎家的還是別待太久。”
老掌櫃好似怕人家打聽得過多,轉過頭忙算賬去了,明繡寒暄幾句,將他的話原封不動地說給羅敷聽。
“女郎,咱們要在上面過夜麼?”
羅敷一看她怯生生的樣子就有幾分明白,道:“怎麼可能,而且我明天不打算帶你去的。你的腳上岸的時候是不是崴了?裝的還行麼,我剛剛纔看出來,你吃飯前居然還敢站着說那一大堆。”
明繡趕緊道:“只是有點兒罷了,女郎怎麼能一個人上山去?女郎與那個長輩親戚畢竟不熟,也不知她……”
羅敷道:“我過去是我自己的意願,不關她的事。箱子裡有膏藥,我看你傷的不太厲害,抹上之後躺牀上別動了。明日我不會一個人去道觀的。”
也不知她未曾謀面的外祖母還在不在人世,荒郊野嶺音信不通,縱是做過朝廷欽封的公主,幾十年一過,家中一敗,人命便和野地裡的衰草一樣危淺。若是不在了,她拎兩籃子祭品至舊時居所祭拜一下,也算全了冬至的習俗;若是還在……
羅敷手上開藥箱的動作停了,心底驀地涌起一股酸澀。她擡頭望向窗外,太陽已移到了西邊的山峰後,寬闊江面靜靜地鋪着一層彤紅的餘暉,柳葉似的漁船從山腳歸來,停泊靠岸。
似乎是彈指的功夫,天就黑沉了下來。
*
清晨的陽光透進窗紙,羅敷輕輕起身,洗漱過後拎包下樓。侍女在外間睡得正熟,倒沒了昨日信誓旦旦要跟她一起的氣勢。
小二起的很早,羅敷在一樓掃蕩了一籠湯包,帶着一籃東西溜去了米鋪。米鋪在集市邊緣,還不到卯正,縣城的居民都陸陸續續從市場裡提着菜和雞鴨返回出口。
她一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人羣,生怕自己看漏了。等了約莫三刻鐘,終於在嘈雜喧嚷的人堆裡尋到了一襲青黑的道袍,再往上看,是一張中年女人淡漠平凡的臉,啓脣和老闆談着價錢。
估計是道觀裡香火實在不旺,每次裡頭的人只買一些存在廚房裡,也不僱人幫忙擡上去。羅敷等她前腳扛着一大袋米離開店鋪,後腳就緊緊跟上去。
目光繞過穿梭的縣民,紛亂中似有個眼熟的高挺身影。她顧不得多想,只恐跟丟,走了一截後只見房屋消失,平野開闊,便知不遠處就是江水了。
周遭無人,她趕忙叫住那女冠:“大師留步!”
女冠將肩上的米袋正了正,轉頭遲疑地循聲看來,見是個陌生人,擡步便走。
羅敷大步追上:“大師,我今日前去觀裡拜訪親戚卻不識路,望您能帶我一程,不會打擾貴觀清修的!”
那女冠低眉看着腳下的石子路,一言不發。她跟了一段,對方終於開口了:
“女施主,修道之人於俗世了無牽掛,縱然有山外的親屬找上來,也不大願意見。”
羅敷爭辯道:“修道之人雖不理雜塵,但成仙證道需從人道開始,人倫之事不可馬虎,要不古往今來的道人怎麼都保留俗家姓氏呢?我家中已無其他親屬,儘儘孝道也是應該的。”
醫者不脫黃老之術,故而這些道家的東西她也能扯上三言兩語。
緇衣女冠被她堵了回去,訕訕道:“施主的親戚是何姓氏?”
“姓陸。”
女冠扶在肩上的手頓時一僵,道:“沒這個人,你找錯了。”說罷竟腳下生風一般走開幾步遠,好像那坨米袋不比一根羽毛重。
羅敷愣怔的當下,女冠已跑到了江邊,把袋子一丟烏篷船一撐,船槳輕巧地划動幾下推離江灘,任憑她在岸上怎麼喊也不回頭。
她氣得要命,反而生出一股倔強來,江邊還留着一艘很小的無主獨木舟和她對望,便一腳蹬上舟內,比劃了兩下船槳,可又冷靜下來放棄了這個念頭。
自己撐船指不定還沒劃出丈遠就翻了,她不會水,命才最重要。她是重新跑回街上花錢拉個採藥人作嚮導,還是找個擺渡的送她過江?
漸高的日頭映得水光白燦燦一片,烏篷船越來越小,直至變成一個小黑點,羅敷一個人在江邊眯眼遠眺,心中茫然失措。
她就這般站了很長時間,思考着爲何那女冠會怕人打聽陸氏,思考要怎麼節省時間和精力過江,思考過江之後摸上山會不會被人趕下來,還有天黑之前如下不來道觀又不留外客她要住哪兒……
真是糟糕透了。
“阿姊要在這裡猶豫多久?”
一個微微低沉的悅耳聲音自背後傳來,羅敷嚇了一大跳,等反應過來,全身已經處於一種緊繃的狀態。
這聲音她太熟悉了。
並不是因爲她聽的次數多,而是每次都讓她印象極其深刻。總有一天她會被它給嚇死。
還未整理好不自然的面部表情,眼前的小舟驟然一沉,一人縱身立於船內,衣襟飄揚欲飛,頗有古畫中吳帶當風的神韻。
那人身量本就很高,站在小舟上更是比她高出一大截。他低頭打量着仰着脖子的羅敷,半張銀質面具泛着從白雲中漏下的日光,眼神含着絲清冷的笑意。
羅敷差點也崴了腳,確認此人真真切切地出現在這裡不是她心煩意亂造出的幻覺,又不可置信地再次仔細辨認了一遍。
王放有些頭痛,掂量話中輕重,負手道:“阿姊,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跪過朕?”
羅敷呆呆地“啊”了一聲,順從地想了想,竟然真是這樣。擺明身份後第一次面陛,他作爲病號躺着,而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裡;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他叫她免禮,就是她被小公主按在凳子或是地上。
王放嘆氣道:“阿姊是不是想說現在你背後多出幾個漁民,爲了不引人注目,你就更不用跪了?”
羅敷從來沒有這麼聽話過,回過頭看見三四個拉着漁網的漁夫從江灘走過,並未停留,挺直身子伸手指着他們道:
“陛下是說他們?我理解陛下的意思,之前委屈陛下了,今後一定全了禮數。”
總而言之就是沒這個意思,王放一時無言以對,目光在她無辜的臉上停了一會兒,語氣裡帶了點較勁兒的嘲諷。
“阿姊這麼直愣愣地站着,就算是不委屈朕了。”
羅敷裝聾作啞地盯着茫茫江水,清亮的瞳仁裡映出他被風掠起的髮絲。那雙褐色的眸子如琉璃明淨,既純粹得一無所知,又平靜得讓人覺得她是在腹誹。
王放對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揚脣道:“阿姊要過江?正好,我亦要上青台山祭拜故人,不如一起?”
他笑起來的時候,羅敷彷彿一下子回到了那晚的槐花樹下,夜風徘徊,晚鐘低鳴,初升的月亮在他的腳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如水一樣輕柔地漫到她的鞋底。
那一剎那有種莫名的靜謐,讓她感到安然。
王放審視着她半晌,忽然俯身拾起一根木槳在淺水中輕而易舉地一撥,船身便立時朝後退去,動作意想不到的熟練。
他執着槳,姿勢雅緻的就像在抱着一方瑤琴,慢悠悠地開口:“阿姊不上來麼?”
悠悠的水波拍打着船身,岸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他足踏一葉小舟,是愈行愈遠的架勢。
這一段江上僅有的漁船隔得太遠,她在心裡跺了跺腳,嘴上還是硬邦邦地把他的好意原數奉還:
“不麻煩您了,我不趕時間,今天不去也罷。公子走好啊。”
羅敷可不敢上他的船,姑且默認他技術不錯,但誰知道這麼小的船走到半路會不會被一個浪頭打翻?到時候他是把她丟下去餵魚呢,還是船翻了她也死死地扒着船沿不肯放手?再說,跟這個人待在一起,她憑着認識他之後的所有遭遇發誓,總是沒有好結果的。
她當然不可能把這些都說出來。
木槳一直來回擺動,使得獨木舟在幾尺開外留在原地打轉。王放控船算得上得心應手,聽到這話後握在木柄上的右手一頓,扯了扯嘴角道:
“是麼?成仙證道需從人道開始,人倫之事不可馬虎,你家中沒有其餘親屬,不是搶着要去盡孝道?”
羅敷張口結舌,他什麼時候到的?連她跟道姑的對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他知道她要去見誰!但是他說自己來這也是祭拜的,難道真有見不得人的故人葬在這兒?
從洛陽到禹縣,羅敷走了最快的路線,下車換船,中間停駐的時間加起來也就幾個時辰,他應該早不了多少。前天今上還大宴過朝臣,她思親心切,他怎麼也這麼快?要是微服私訪也不該走這條偏僻的路線……他要來看誰?
羅敷這時纔看見船內多了個布包,那是他要帶去的東西嗎?
“盡孝道也不急今日,公子的事若是要緊,還請別在我這裡耽誤了。”
王放揚眉,“再給我一個理由。”
“我怕水。”
他的手指繞至耳後靈巧地解了幾下,波瀾不起地道:“昨晚在船上睡得好麼?”
羅敷噎了一下,“我不暈船,公子連這個都曉得?但是我挺怕離水近,這船這麼淺,划到江心水要進來我會控制不了跳下去的。”
王放將蓋住上半張臉的面具隨手拋到水裡,眼睫翕動,容華霎時照亮凋敝寒江。
羅敷不知哪來的底氣不爲這張臉所動,立在石頭邊眼看他背過身去,小舟在波浪裡蕩了一蕩,如行在光滑的鏡面上,毫無阻礙。
一尺,三尺,一丈……
送走了王放,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空闊江水的對面是她要去的地方,就橫擋着一條江,漁船寥寥無幾,擺渡不見蹤影,怎麼會如此不走運!
她想要逮住一個行人問,但縣民村民皆行色匆匆,他們這類難以出本地的人,說方言她也聽不大懂。剛纔說什麼不着急全是瞎話,當下後悔起自己防心太重,讓唯一能用的勞力棄自己而渡江,簡直太作孽了。
羅敷拿手遮在眉下擋住陽光遠望,就在她希望全無的時候,她發現那條小船似乎越行越慢,最後竟像是停在了一處。
江天一色,舟上的人臨風而立,衣袂飄飄如仙。
羅敷鬼使神差地衝他招了招手。
小船在她的慶幸中折返,走到一半在關鍵時刻又停了。
羅敷明白他的意思,臉也不要了,用力喊道:“我很着急,勞煩公子捎我一程!”
他應是聽見了,船近幾分,羅敷繼續沒節操地推翻原話:“我不暈船!公子怎麼劃都可以,我不挑的!”
整個船身在逐漸放大,王放淡淡的嗓音隨着風傳過來:“女郎怕水。”
“有公子在絕對不會怕!”
那嗓音裡有了些許滿意,一樣樣地拷問:“江心風甚大,船淺,水容易進來。”
羅敷都要哭了,斬釘截鐵地表明決心:“不會往下跳的,跳了也不算在公子頭上!”
那頭不痛不癢地來了一句:“折回已然耽誤我時間,我的事很要緊。”
“我錯了!之前是我小人之心,公子別跟我計較了!”
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就見尖尖的舟頭觸到了石灘。玄衣墨發的男人踩着船面宛若乘雲,風露浸潤衣角髮梢,脣邊綻開的笑意猶如曇花一現,面容上每一處線條都叫囂着得意。
往日冰雕玉砌模樣的人好似在這一刻活了過來,從迢迢的江上來到她的面前。
她望着他,一瞬間竟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