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潔詩和孫超的故事就如同大多數新聞一樣,是符合傳播學衰減規律的。傳了幾天的八卦,大家都覺得味同嚼蠟,也就不成其爲新聞了。實驗室也就恢復了以前緊張嚴肅不活潑的枯燥氛圍。畢竟俗話說,太陽底下無新事。研三的最後一個學期自然更沒啥新事了。無非就是準備畢業論文,接着就是在導師的督促下不斷修改——補數據、換說法、調格式、改標點......電腦的論文文件夾裡,是一長串標註爲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直至絕對不改版的文稿。但最終改不改還由不得自己的賭咒發誓,而是老闆的金口玉言。所以那些‘絕對不改版’很多時候還是會在導師的諄諄教誨或是疾言厲色下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倒是那些磨磨蹭蹭的拖延症患者,論文初稿提交得比較晚,導師看到其修改時間有限,會網開一面予以從寬處理,他們的修改任務反而會輕鬆不少。雖然這不符合‘早起鳥兒有蟲吃’的勵志教條,卻是多年來通行的潛規則。也不知是哪位善於歸納總結的學長前輩發現了這個規律,從此代代相傳,大家都知道論文提交得早一定沒啥好果子吃,因此即使完成了初稿也藏着拖着不肯交,直到‘大限將至’才一窩蜂交上去,讓導師疲於應付,無法進行一對一的督促修改。可惜這樣的小伎倆單個人使用倒還無傷大雅,所有人一起用就會引起導師的警覺。導師們畢竟是從教多年的**湖,又手握權柄,輕輕一句話把提交期限提前,再補充一句‘如有遲誤,延期畢業!’這樣的手段多半是能奏效的。因爲‘延期畢業’對於研三學子來說無異於一句如芒在背的詛咒,讓人不寒而慄。於是乎,大家又回到那種熬夜改論文的狀態,導師對此非常滿意。
不過這種做法對於某些特殊的混不吝是不起作用的,而柳天豪無疑是這羣特殊人類的佼佼者。他幾乎沒怎麼在實驗室待過,沒原始數據沒測試結果,就靠着他遍覽網絡小說的經驗,利用架空與玄幻的寫作技巧,竟然在圖書館憑空湊出了一篇論文初稿。若是普通人,對他這樣‘空生妙有’的創作才華也該嘖嘖稱奇了。可是秦老師看過後並不買賬:“這樣的文章,你都沒必要交給吳院長,我這裡都過不了!首先,你摸着良心說,這些內容是你自己過了腦子的麼?”
秦老師的火眼金睛掃上幾眼就看出來了,這篇文章句式雜糅古怪,語序混亂不堪,連基本的語法規則都不顧,數據更是牛頭不對馬嘴。柳天豪嘿嘿一笑沒有回答。秦老師厲聲道:“你以爲老師都是吃乾飯的麼?你覺得就你這點小聰明可能騙得過老師?”說着狠狠把這本論文扔到了地上:“就你現在這種態度,我看你延期畢業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柳天豪也不惱,反而嘻嘻一笑:“別介啊老秦,你把我留在這兒,對你自己還有吳院長都沒啥好處吧?留着我你們也看着煩心,想着來氣不是?不如高擡貴手,彼此兩便,這樣不就皆大歡喜麼?放心,我出去以後,絕對不會說自己是你的學生。”
秦老師緊鎖着眉頭:“你以爲是我不想讓你畢業?錯,我和吳院長巴不得你現在就走。但是你捫心自問,你達到了畢業條件麼?你有畢業的本事麼?你的期刊論文發表了麼?不說發表,錄用函你有麼?再說你這畢業論文,就算我們通過了,查重你能通過?外審你能通過?交叉評審你能通過?打鐵還得自身硬,要想跟我談條件,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價碼!”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轟擊氣勢磅礴,讓柳天豪招架不住,他囁嚅了幾下卻啥都說不出來,只能灰溜溜撿起論文走人。這一回合,秦老師大獲全勝。
柳天豪剛離開辦公室時還有種一敗塗地的焦灼和憤懣。不過走在路上,他突然眼珠一輪,彷彿一條妙計蹦到他的腦海裡。隨後他調轉路徑去了圖書館,把前幾屆師兄師姐的畢業論文都下載到優盤裡,回到寢室仔細研讀。朱承遠覺得有些奇怪,調侃道:“喲,到了畢業季,連世道都變了。像豪哥這樣的金融界弄潮兒,也開始一心只讀聖賢書了?”
柳天豪嗤笑:“去你的,這些人的文章算哪門子聖賢書?你也太擡舉他們了。我忍着噁心讀這東西自有我的計劃。你就等着瞧好戲吧。”
過了幾天,柳天豪備齊資料,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行政辦公樓,徑直前往教務處,來到李主任的辦公室。李主任正在低頭批閱文件,猛然聽見有人和自己說話:“你是教務處李主任吧,我要向你反映問題。”
一擡頭看見一個穿着棒球衛衣學生模樣的男孩,頓時就沒好氣了:“你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學生,這麼沒規矩!輪得着你來反映問題麼?出去出去!”
柳天豪沉着臉甩下一句話:“好吧,這話可是你說的,我都錄過音了。既然李主任不接招,我打算繼續向上級反映,不知道你這句話算不算行政不作爲呢?”
這句話果然讓李主任後背寒毛倒豎,急忙勸阻道:“先別忙先別忙,你先說說看,你要反映什麼問題呢?”
柳天豪轉過身,拿出一疊資料:“我要反映先進金屬材料研究院的吳院長處事不公,跟他關係好的學生,即使論文有多處抄襲剽竊,他也故意放水;跟他關係不好的學生,他就故意刁難,以延期畢業進行脅迫。這些我都是有證據的。”
說着他翻着資料,一頁一頁指給李主任看:“就比如這個曾桃豔,她的文章基本就是40多篇別的論文拼湊而成的。只是有高人幕後指點,幫他把重複率降了下來而已。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還是留下了證據,比如這裡......”
李主任和吳院長是多年的老朋友,此時看着這個搖頭晃腦的小屁孩在這兒沒大沒小地說師長的壞話,他恨不得一腳把柳天豪踢出去。可今時不同往日,現在上級的巡視組還在學校裡駐點巡視,若是解決得不好,讓這個胡鬧的小孩繼續往上反映,說不準就會招來巡視組的關注,即使這點小問題無傷大雅,誰知道他們還會查出點別的什麼呢?
想到這裡,李主任的脊樑骨涌出一陣陣寒意。柳天豪猶自侃侃而談:“這個曾桃豔,現在還在吳院長的實驗室當着個莫名其妙的‘助理’,誰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而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他,他一直壓着我不許我畢業。這樣是否有違公平教學的原則,還請李主任做個評斷!”
李主任此刻只能壓制着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對柳天豪好言相勸:“這位同學,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們教務處會認真對待的。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柳天豪似乎從李主任的眼神裡捕捉到了混合着憤怒和恐懼,擔憂和焦慮的情緒,滿意地揚了揚下巴:“好的,我先回去了。希望能得到妥善解決,要麼徹查曾桃豔的問題,要麼別濫用職權壓着我畢業。否則到底是向上反映,申請行政複議還是上網發帖,那就說不準了。”
撂下這句沉甸甸的狠話,柳天豪輕飄飄地揚長而去。
李主任在心裡把柳天豪罵了千萬遍,這個囂張的小破孩是什麼來頭,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到底誰纔是領導?!不過憤怒歸憤怒,這孩子說的那幾條要是真的實施起來,恐怕還真讓他們幾位吃不消,弄得不好整個學校都會顏面掃地。在這樣的局勢面前,久經考驗的李主任還是拎得清輕重緩急的。他馬上打電話把吳院長請到自己辦公室商量對策。
吳院長接到電話開始還是一臉懵,隨後也是又驚又怒。這個混賬東西,專挑這個時間點來反映問題,簡直是存心不想讓自己平安退休的節奏啊!他和曾桃豔的關係若是真被鬧得人盡皆知,即使巡視組不查,公衆輿論的唾沫星子也夠他喝一壺了,這是有嘴也說不清啊。他顧不上馬上就要召開的院務工作例會,急匆匆奔着教務處而來。他也沒時間顧慮工作上的齟齬,路上給擔任副院長的夏教授打了個電話,委託他代爲主持這次例會。夏教授被吳院長壓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過過一把手的乾癮,抑制着喜悅的心情滿口答應了。
吳院長何等敏感,立刻聽出夏教授話風裡帶出的興奮,不過他也沒工夫去計較,一邊在心裡暗罵一邊掛了電話,腳下呼呼生風,火急火燎地趕了過去。到了辦公室吳院長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畢竟是快退休的年紀,突然做這種劇烈運動很有些狼狽不堪。李主任見狀,急忙搬把椅子讓他坐下,一邊給他沏茶一邊說:“老吳你也太着急了,我暫時把那小孩給穩住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這畢竟是你帶的學生,你應該拿個主意。”
他把茶杯端給吳院長,似有無限的感慨:“研究生狀告自己的導師,還用錄音來威脅我。說實話,我當了這麼多年大學老師,這種學生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吳院長也是連連搖頭:“我自己何嘗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奇葩學生呢?當初招生的時候我看這小子是本校的本科生,答題思路又清晰,還以爲他是個做科研的好苗子呢,誰知道竟然是這種人......”說着他把柳天豪和師兄師姐鬧翻、長期不來實驗室、放棄科研考注會以及匪夷所思的‘金錢美女論’,都和李主任聊了一遍。說完他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我給了他這麼多次機會,他毫不珍惜,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這樣的學生不能再留了。對了,他在研二的時候還受過修學警告,但這大半年來並沒有任何改善,實驗不做論文不寫,這已經符合學校裡規定的勸退條件了。要不然,讓他強制退學算了,省得讓人看着來氣。”
李主任在一旁聽着,他何嘗不覺得柳天豪這廝該被勸退呢,可目前的狀態操作起來卻是大大的難辦,弄不好還會節外生枝。於是他皺着眉頭,將柳天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轉告給吳院長,面露難色地說:“我看這學生像個爲了報復不顧臉面的二愣子,這就很難做了。就算你勸退了他,那也沒法阻止他上網發帖啊。前幾個月A大的張教授就是被網絡輿論弄得翻了船,咱們也得吸取教訓。我覺得他只是想要個畢業證而已,這個節骨眼上,就不要這麼針鋒相對了,對咱們都沒好處。”
吳院長聽罷也甚覺自己剛纔過於衝動,都是要退休的人了還賭那口氣幹嘛呢?人家學生可以光腳不怕穿鞋的,自己一個院長教授也能那麼無所顧忌麼?什麼師道尊嚴,什麼學術秩序,在‘平安退休’這個小目標面前都不算什麼了。打定了主意後,吳院長無奈地嘆了口氣,拿出手機來給秦老師打電話。
夏教授當了一回代理院長,感覺很不錯。自帶領導光環意氣風發地回到辦公室,卻見到胡靜拿着一本論文稿正在門口等着,這纔想起又到了畢業論文審查的時候了。想到又要被那些低水平的論文玷污眼球,夏教授的好心情頓時打了折扣。因此他並沒有多看胡靜一眼,拿鑰匙開門後昂首闊步徑直走了進去。沒有得到進入許可的胡靜站在門邊,想要進去卻突然想起某次貿然進入辦公室被夏教授罵得狗血淋頭的場景,頓時猶豫起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尷尬着,卻聽夏教授威嚴的聲音傳來:“這麼傻站着幹嘛?還不快進來,沒有眼力價!”
胡靜這才亦步亦趨地進來,雙手遞上文稿:“這是我的論文初稿,請老闆審閱。”
夏教授點點頭:“嗯。怎麼朱承遠沒過來啊?”胡靜有些語塞,此前她也專門通知過朱承遠,讓他一塊兒過來送審論文,可朱承遠一臉的不屑一顧:“我的論文都被他審過很多次了,每次都拿些雞毛蒜皮來說事兒,一點營養都沒有。我現在可懶得陪他玩了。”這樣大不敬的言辭可是萬萬不能直接轉述的,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更合適的藉口,只能說道:“嗯......朱承遠身子有點不舒服,所以不來了。”
“是麼?”夏教授詭異地一笑:“我的手機上可是能看到實驗室的監控的,剛纔朱承遠還在和孫超、成強打打鬧鬧談笑風生,你跟我說他身子不舒服?好得很啊。”
胡靜以前很少說謊,此時謊言被當場拆穿,囧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夏教授卻也沒再追究,開始翻看起她的論文來。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夏教授的責備聲夾雜着拍桌子聲又以雷霆之勢襲來:“文章寫成這樣也好意思交上來?寫論文之前沒上網查查論文格式標準?這種排版質量你好意思送給外頭的老師審查嗎?!”
胡靜一個姑娘家被如此劈頭蓋臉地一頓痛斥,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還好夏教授給了她點‘憐香惜玉’的待遇,沒有把論文稿扔在地上,而是輕蔑地指了指文稿:“自己趕快拿走!下次不要再讓我看見這種低級錯誤!三天後交一篇合乎格式要求的文章上來,我可不想再給你們講解格式!”
說完揮揮手,把臉側到一邊不再看她。饒是如此,也已經夠難堪了。她低着頭收起文稿,忍着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快步走了出去。這邊夏教授還在不滿地小聲自言自語:“走了也不打聲招呼,真沒禮貌。”
胡靜捧着論文眼眶紅紅地回了實驗室。朱承遠還在和孫超吹噓:“你知道爲什麼老夏最近很少叫我們去彙報科研進展麼?他現在正盤算着院長的寶座呢。老吳眼瞅着就要退了,他正好躊躇滿志爭取高升一步,組織部門該走誰的門路,學術系統又該想什麼辦法,這些都是要好好籌謀的。在官位面前,咱們這些人就跟灰塵一樣,屬於被忽略的對象。不過也好,小爺我巴不得被他忽略呢......”
眼見胡靜無精打采地回來趴在桌上,神態不似往日。羅潔詩忍不住提醒這幾個高談闊論的男生:“你們別吵了,沒看見胡師姐心情不好麼?”朱承遠瞄了一眼胡靜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篤定地說:“這肯定又是被老夏給罵了唄。你也是,跟他計較個啥呢?他時運不齊命途多舛神經錯亂也罷了,你還跟着他內分泌失調啊?”胡靜見朱承遠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德行,坐直了身子委屈地說:“你還說呢,今天你沒跟着一起去,被老闆問起來,我只能幫你圓謊,結果被他拆穿了,他纔對我這樣。我爲你出了這麼大的糗,你還說這些風涼話......”說着她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四周:“我們在這兒也小心一點吧,老闆的手機上有監控軟件,可以隨時看到我們現在的狀態。”朱承遠輕笑一聲:“罷了吧,他現在哪兒有空管我們呢,盤算自己的前途還來不及呢。也就你單純,被他這點小伎倆給嚇住了。對了,他是不是說你格式不對呢?”胡靜有點驚訝:“怎麼?你會算命嗎?猜得這麼準。”朱承遠得意道:“用不着陰陽八卦算命術,隨便想想就能知道,他現在爲了向上爬火急火燎的,哪兒有閒工夫仔細看你的文章呢?可是不挑點毛病出來,又顯得自己很沒水準。當然只能找點格式問題來搪塞你唄。他這人吧,就是看着兇,你要是把他心裡那點小九九給看穿了,一個‘慫’字足以概括他的本質特徵......”朱承遠正剔骨挖髓似的剖析老闆的本質,冷不丁羅潔詩在一旁說道:“朱師兄,你看胡師姐都爲你捱了罵,你不多說點好聽的話,還在這兒說這些有的沒的。看來你這一年多來,情商還是沒啥長進啊。現在孫超的進步都比你快。”孫超得了表揚,有些喜滋滋的:“師兄,你也說點好聽的唄。”羅潔詩一個眼神飛掃過去:“剛表揚你就翹尾巴,看來也沒長進多少。”唬得孫超趕緊住嘴。朱承遠悠悠開口:“好聽的就是......其實你不用那麼辛苦,靜觀其變就好。什麼改格式,什麼調結構,都見鬼去吧。”作爲一個文理兼修的全能小王子,朱承遠還是很有些文藝天賦的,衆人都期待着從他嘴裡說出啥甜言蜜語來,結果卻是這麼幾句話,着實讓人大跌眼鏡。朱承遠不慌不忙:“如果焦慮可以量化,那麼整個實驗室的焦慮總量就是固定的。咱們越焦慮,導師越輕鬆;咱們越輕鬆,導師越焦慮。這就是焦慮守恆定律。你等着瞧吧,按兵不動一段時間,他們就着急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