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四場對明路高中的比賽中,司昴打得氣勢洶洶,眼睛都紅了,雖然對比賽沒什麼太大的實質性的輔助,但好歹不再拖後腿了。
龍熾仍一如既往地是全場的焦點,他在輕鬆投進一個三分球后照例對江瓷的方向吐了吐舌頭,引起滿場花癡女生的尖叫,司昴也下意識往江瓷那邊看了一眼。
她坐在場邊,嘴角往上揚起個很小的弧度,眼神牢牢地鎖在龍熾身上。
她沒在看自己。
司昴的心裡竟然有了微微的不平衡:不是你讓我好好打的嗎,我好好打了你又不看我……
這短暫的不平衡過後,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莫名其妙。甩掉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把原因歸咎在自己打得還不夠出彩。於是下半場他更是拼了命地去搶球,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狀態的古怪,他自己卻茫然不覺。結果在下半場結束的最後一分鐘,司昴竟投進了一個三分。
投進去了?竟然進去了?
司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往記分牌那兒看了一眼,自己隊裡確實是加了三分,再往江瓷那邊看,她正有些驚訝地盯着自己,繼而,露出一個略帶溫度的笑容,眼神裡都有着淡淡的陽光的味道。
她的笑容,終於給了我,第一次啊。
司昴這樣想着,心裡那自己認爲幾乎不可能的感情,已經慢慢生出一個模糊的雛形。
再後來,司昴更賣力了,所有跟他們交戰過的對手都知道一高有一個技術不怎樣但激情滿滿的隊員,他似乎根本不會累,哪怕他全身都被汗溼透了,他的臉上還有狂熱的光芒。場下的懨懨的死貓,一旦拿起籃球。似乎就有無窮的動力。
那是因爲,司昴只想在每次自己有出色表現時,回頭就能看見江瓷淡淡的笑容。
這算是喜歡她嗎?
司昴搞不明白,直到他在偶然間,跟江瓷分享了她的秘密。
這件事對江瓷來說,或許並不情願,但對他來說,他終於明白了自己蠢蠢欲動的心,究竟想要什麼。
那幾天,江瓷表現得有些莫名的焦躁。訓人的聲音也比以往高一些,在大家訓練的時候,她也不是如往常一樣站在場邊觀看。而是坐在休息的椅子上扶着額,像是苦惱着什麼。籃球部其他的男人包括龍熾都是腦神經過粗的主兒,壓根沒注意江瓷的異常,只有司昴覺得有些不對,他苦惱了好幾天。既盼着江瓷趕快正常起來,也隱隱盼着江瓷一直這麼苦惱下去,讓自己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好和她談心時要說的話,爲此他還列了個紙條,把該問的問題,江瓷可能作出的回答。以及應對江瓷回答的言辭,列得清清楚楚,還背了好幾遍。怕自己臨場忘詞。
哪怕這件事過了很長時間,司昴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可能就是天生倒黴,因爲事情永遠不會沿着他計劃的方向前進。
但又怎麼能說這不是一種幸運呢?
司昴在精心準備了好幾天之後,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和江瓷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只能守株待兔慢慢等,終於他等到了機會。他無意中得知。江瓷在中午常會到教學樓天台頂上吹風。江瓷不喜歡吵鬧,那天台就應該是一個很安靜的地方了。
司昴悄悄溜到通往天台的樓梯附近觀察,天台門半掩着,江瓷坐在天台邊緣處,腳已經放在了邊緣外,乍一看嚇了司昴一跳,她的樣子太像要跳樓了,他想靜靜地推開門,怕吵到她,但他剛輕輕一推,鐵門的側耳軸就發出一聲尖銳的金屬摩擦的尖叫。
司昴連忙扶住門,想,完了,要被她發現了。
她卻紋絲不動,背對着天台門,一副想事情入神了的樣子,看樣子沒察覺到。
司昴鬆了一口氣,剛往前走了兩步,他發覺事態似乎有些嚴重。
司昴看到了她的側面,她的臉全白了,喘得非常厲害,一隻手覆蓋住整張臉,死命扣緊,像是要把腦袋裡的什麼東西強行取出來一樣。
“喂,領隊,你還好吧?”
司昴一直稱呼江瓷“領隊”。他還不敢靠近江瓷,隔着一段距離大聲喊,江瓷卻仍是絲毫不動,她平日戴的耳機就被她放在手邊。
司昴更覺得不對了,江瓷平時對聲音還是很敏感的,怎麼這次一點反應也沒了?是不是病了?他想到這兒,什麼也不管了,上前就扶住她的肩膀,大聲叫她:
“領隊!你沒事兒吧?”
江瓷一驚,把身體扭過來,死死盯着司昴。看着江瓷的表情,司昴立即懷疑自己是不是急過頭了,江瓷可能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在想事情罷了 ,但她臉上確實是一點血色都沒有。司昴困難地嚥下一口口水,小心地問:
“領隊,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江瓷搖了搖頭,伸手去摸放在手邊的耳機,手一哆嗦,耳機從手裡落了下來,眼看就要掉到樓下了,司昴連忙一手撈住。
抓着這副耳機,司昴的腦子裡回想起了自己在紙條上記下的一條“冷場時要活躍氣氛”,於是他沒有把耳機立刻還給江瓷,而是把耳機戴在了自己耳朵上,用僵硬的語調開玩笑道:
“那個……領隊,你的mp3呢?不戴mp3聽音樂,是要聽天音嗎?”
話剛出口,司昴就感覺到了不對,他和江瓷的臉色都變得很難看,江瓷一把把耳機搶回來,攥在手心:
“還給我!”
她的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司昴把隱隱作痛的耳朵半捂住,回味着剛纔那個感覺:
這個不是耳機,好像是助聽器……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腦袋裡炸了一下,他可是真真正正地急了,也不顧禮不禮貌,脫口就是一連串質問:
“江瓷你怎麼了?爲什麼要戴這個?這個是助聽器吧?你的耳朵不舒服?你最近是不是就是因爲耳朵不舒服才情緒不好的?你去看醫生了嗎?醫生怎麼說?”
江瓷根本沒有回答他問題的意思,把耳機塞在耳朵裡,起身想走。司昴一把拉住她的手,口吻強硬地說:
“你不說我不會讓你走的!龍熾隊長知道嗎?”
聽到司昴提到龍熾的名字,江瓷的神色突然一下變得無比狂暴,她反身拎起司昴的領子,就和招新的時候司昴看到江瓷拎起那個滿口髒話的男生領子時一樣,司昴的語氣和身體一下子就軟了:
“江……不是,領隊……”
“你敢告訴他試試!我把你從這兒扔下去!”
江瓷沒戴好的耳機又從耳中脫落下來,隨風晃動着,司昴看出來,她的手也抖得厲害。他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抓住了江瓷拽着自己領子的手,怯怯地說:
“領隊,很危險的啊……”
司昴離天台邊緣只有一步之遙了。他真的怕江瓷在盛怒之下把自己推下去,他承認,他在關鍵時刻還是抗不住,可恥地軟了。
江瓷的情緒很快穩定了,她慢慢鬆了手。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司昴見攔不住她,只得在她背後大喊:
“領隊!你這樣不行的!”
江瓷跟沒聽見一樣,或許是她真的什麼都沒聽見,她的耳機還沒戴上,她也許只是想迅速逃離。看江瓷離天台的門只有幾步了。司昴突然回了神。
你真的是沒用啊,要是這次機會錯過了,她真的就不會再搭理你了!
司昴下了決心。在江瓷即將跨出天台的門的時候,他搶先一步,把江瓷往後拽了一把,又甩手把天台的門關上了,還沒等江瓷說話。他就擋在天台門口沒頭沒腦地喊了一大堆話:
“領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是……我喜歡……也不對。剛纔那個,助聽器,度數很高的,如果耳朵有什麼事一定要去看醫生,你不是喜歡法醫嗎,那個行業對聽力可是有要求的,萬一…… ”
他知道自己急三火四的樣子蠢到不可救藥,關心則亂,更何況他本來就不大擅長說話。但看江瓷的表情由僵硬明顯變得略微放鬆了,他好歹鬆了一口氣,因爲這表示他至少沒說錯什麼。一陣尷尬的靜寂後,江瓷開口說:
“你別說了,你說了這麼多,我只能從你的口型猜個七七八八,我根本聽不見,風聲太大了。”
如遭驚雷,司昴的舌頭都僵了,他怔忡地望着江瓷,看她從容地戴上耳機,從容地對自己說:
“怎麼?我不告訴你原因,你就不打算讓我走?”
司昴鄭重地點了點頭。江瓷呼了一口氣:
“如果我不告訴你,你就會去找龍熾?”
“是,畢竟他是你哥哥。”
司昴從未想過,這句不經心的話會引出她另一個秘密。
江瓷聽到這話,神情又發生了變化。她頓了大半天,才說了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聽誰說的?”
司昴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只得裝得相當硬氣,自己都能聽出自己語氣上的虛浮:
“就是那個意思,表面上的意思。我自己猜的,沒人告訴我。”
“你怎麼猜的?”
“我……”
江瓷的牙咬得咯咯作響,嘴脣抖索着發白,司昴這時卻已經不再恐懼,他有預感,江瓷今天一定會告訴他關於她自己的事。這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可以更深一步地瞭解她,儘管她看上去並不情願讓自己瞭解。
果然,江瓷還是開口了,語氣中竟帶有淡淡的傷感:
“這些話沒跟龍熾說過吧?我猜你還沒有,幸好是你,要是弓凌晨那種嘴太快什麼事兒也藏不住的人,我絕不可能告訴他。”
司昴屏息聽着,生怕自己發出什麼聲音,打消了她繼續講下去的**。
“我的耳朵,五年前就壞了。”
即使反覆提醒自己保持冷靜,聽到這個消息,司昴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問道:
“五年前?”
“五年前。”
司昴憋了半天,他很同情江瓷,這是實情,可他也清楚自己不能流露出絲毫同情的神情,這對不啻是江瓷最大的侮辱。他這時想起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
“龍熾怎麼會不知道呢?”
江瓷的語氣還是那樣傷感:
“不知道?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連他是我的親哥哥這件事他都不知道,他還能知道什麼,白癡。”
司昴一時失聲了,他像一條被甩到岸上的魚,只瞪着一雙快要凸出來的眼睛,鼓動着腮死命呼吸。
“……幸福的白癡……”
江瓷這樣喃喃自語一句後,對司昴說:
“好了,可以讓我走了吧?我也就這點可說。你要是敢告訴龍熾,不誇張地說,我剝了你的皮。”
他木木地看着江瓷,木木地閃開身,當看見江瓷消失在樓梯拐角處,他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口腔裡又幹又疼,像吞了一大包乾燥劑。
他從此便和江瓷共享了一個秘密。他覺得這是他無上的榮幸。
他開始閱讀醫書,尤其是跟耳科有關的內科書籍,同桌看他在看這種書,調侃說他是不是想當內科醫生,專門研究人體,他一言不發,他知道如果他拿這件事輕易開玩笑的話,簡直是對江瓷的褻瀆,尤其是對她說的那句話的褻瀆。
因爲江瓷說的那句“幸好是你”,他徹徹底底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