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半個學期的練習,司昴終於從一個徹頭徹尾的籃球菜鳥變成了一個好歹打得有那麼點兒意思的替補隊員。膽小自卑的他還是很難融入其他籃球隊員的小圈子裡去,但他對江瓷的瞭解倒深了很多。
這是個奇怪的女孩子。
她和自己是同一級的,都是高二,比自己還小一歲,但不管是一年級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的隊員都很尊敬她,對她服服帖帖,更準確一點說,他們對她是畏懼大於尊敬。
她的一張利嘴是她無往不利的武器,不管是誰,只要犯了錯冒了泡,都會被她毫不留情地用言語加以鄙視,其中龍熾最慘,基本上天天都會被罵。
入部後不久,司昴就知道了領隊江瓷和隊長龍熾是兄妹關係,也知道江瓷是龍熾家領養的孩子,這在籃球部裡甚至是整個學校裡是早就公開的秘密。
這件事,讓司昴對江瓷的壞印象多少有了點改觀,畢竟是被領養的,性格衝一點,古怪一點也是難免的。
但龍熾似乎根本沒把江瓷當做什麼非親的妹妹,對她特別好,江瓷嘴上不饒人,給自己明裡暗裡樹了不少敵,常會有被她當面羞辱過的人向她尋釁,每次龍熾都完全不分青紅皁白地護着她,儘管每次江瓷都能自己解決那些來找茬的人。
司昴也知道了龍熾每次投進球的時候都會衝觀衆吐舌頭的原因:比賽時江瓷站在哪裡,他就會衝哪個方向做鬼臉。
在這個時候,在旁邊坐板凳的司昴總會聽見江瓷翻着白眼暗罵“白癡啊你”,這也是司昴見過的江瓷最生動的表情之一。
他很搞不懂,這對兄妹的相處模式到底是怎麼回事。
讓他完全搞不懂的還有江瓷的說話方式,明明可以講得很委婉的一句話到了江瓷嘴裡就完全變得充滿火藥味。司昴從沒在學校裡看見過她有關係親密的同性朋友,大概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隊裡流傳着一個經典的段子。是隊裡的第二主力,也是龍熾的鐵哥們弓凌晨剛入隊不久,跟江瓷的一段對話。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弓凌晨是個帽子控,平常總戴着各種款式的帽子,他向江瓷提出來,可不可以讓他在訓練的時候也戴着帽子,這樣他能打得更好。
“戴帽子?”
當時江瓷冷冷地瞟了弓凌晨一眼,整了一下耳機線,語速未變。語氣也是一樣的淡定:
“可以啊,但麻煩你下次戴帽子來的時候把你的腦子也順便帶過來。首先,我們隊追求的是公平競爭。我十分不希望我們的對手因爲我們這邊隊員攜帶着詭異裝備這個非正常理由而全部笑趴下從而影響比賽——如果你在比賽時就像現在這樣戴着這頂熒光綠,彷彿水母一樣的,綠,帽子。第二,我同樣不希望我們的隊員去觸“蓋帽”這種黴頭。我有理由相信如果以後你戴着帽子參加訓練的話,你以後在隊裡的外號就是‘蓋帽’了,最後,再提醒你一次,下次再來,別忘了你的腦子。我想就那麼二三兩。應該不算重。”
從此,深受打擊的弓凌晨再也沒在籃球隊裡戴過帽子。
其實,司昴也在無意中聽見過一次龍熾和江瓷的對話。是關於隊裡隊員名字問題的討論,那段對話也讓司昴明白了什麼叫真正的眼見爲實。
龍熾:“這次招進來的新隊員,叫什麼來着……死貓?”
江瓷:“你能把舌頭捋直了說話嗎?你小學老師教你的拼音全被你化學反應掉了嗎??”
龍熾:“我說的是幹嘛要招他啊,五十圈跑了一個多快倆小時,這倒不說。連最基本的運球都不會……”
江瓷:“哦?這麼說你是玩兒着花式籃球從孃胎裡以每百米9秒的衝刺速度出來的?”
龍熾:“我……”
江瓷:“拜託你搞清楚,我長了眼的。而且我選他還有個原因。”
龍熾:“什麼?”
江瓷:“他的名字。籃球的輸贏依靠很多因素。隊員的基本籃球基礎和素質,拉拉隊,包括隊員的名字都很重要。遞交上去的比賽名單上如果全都是陽剛氣很足的名字,首先在氣勢上都會勝人一籌。我不想讓比賽對方一看我們的名單,就誤會我們是女子籃球隊,比如,‘弓凌晨’這個名字已經是我能接受的女性化的極限。司昴的名字還算霸氣,你不覺得?”
龍熾:“我沒覺得。我覺得死貓這個名字挺搞笑的。”
江瓷:“我懶得跟你說,浪費我肺活量。選人是我應該做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負責把球打好,如果連這你都做不好的話,你就帶着咱們的隊員把自己集體切了,再看看能不能修煉出點兒成果。不在變態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再說回司昴。
因爲司昴的反應本來就較一般人遲鈍,哪怕江瓷再嚴厲地訓斥他,他也因爲總是繞不過來彎,讓江瓷缺乏罵人成就感而自動作罷停火。
但他在隊裡墊底是事實,又長了一副容易被人欺負的可憐相,一張嘴就結巴,在江瓷罵他的時候,他低着頭臉色蒼白的樣子讓所有的隊員都吃吃地暗笑。但江瓷從來沒說過要開除他出隊的話,對他既無偏頗也不怎麼嚴苛,好像他是個最平常不過的隊員。
很快,在隊裡,就如龍熾所說,司昴被起了個外號“死貓”,天天被隊員這樣叫,甚至班裡的人都開始這樣叫他,他的本名反倒被人漸漸遺忘了。甚至連他自己都有快要忘記自己名字的趨勢。只有江瓷,每次指出他的錯誤時,還字正腔圓地叫他的本名:
“司昴!你給我認真點!你打的不是橄欖球!你再敢走步你就自己給自己打個結吊在籃筐上風乾了算了!”
司昴慢慢覺出了參加一個社團的好處:有着相同愛好的人聚集在一起,會有自己的語言體系,更容易交流溝通,這種情感聚集起來,就會產生相互依賴相互保護的渴望,也就是大家日常所說的“團結”。
時間是個好東西。司昴漸漸習慣了“死貓”這個外號。也漸漸習慣了江瓷的說話方式,甚至開始覺得江瓷的說話方式很有趣,因爲她從來不毫無道理地諷刺人,指出的問題都切中肯綮,司昴和其他隊員一樣,對江瓷慢慢生出又畏懼又尊敬的感情。
這種本來很普通的感情,在司昴高二的那一年,卻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其他的複雜元素。
暑假結束,司昴剛升高二,市裡的高中籃球聯賽就開始了。首先是區級聯賽。區內一共五個高中,前兩名的參賽隊伍出線,再跟其他區的出線隊伍對抗。賽前最後一天。江瓷非常淡定地跟所有隊員交代:
“明天就要比賽了。每輸一場,全隊就去跳一次湖。”
江瓷說的湖,是學校角落處的一方觀賞湖,早就廢棄了,裡面漂滿了垃圾。而且那時已經是秋天了,氣溫降得很厲害,如果跳下去跟冬泳的區別也不大了。
在江瓷淡定的威脅下,第二天比賽的時候,一高的籃球隊隊員在比賽開始前的雙方隊員相互致意的儀式上,就一律帶着一副殺氣騰騰、跟對方有殺父奪妻之仇的表情。那種下一秒就要從某個地方摸出一把殺豬刀殺過來的感覺。看得對手倥城實驗高中在整個比賽過程中,都在反思自己學校是不是跟一高有什麼世仇。
第一場輕鬆拿下,整場比賽實驗高中完全被一高牽着鼻子打。直到後來,已經完全被打懵的對手甚至往自己的籃筐裡投了個烏龍球。
第二場比賽也是毫無懸念,比賽過程就跟**沒什麼區別。
問題出在第三場上。
江瓷抽中了第五高中作爲第三場比賽的對手,也就是夏綿他們學校的高中部。她跟夏綿打電話,刺探到五高三大主力全上的情報後。排名單時竟把司昴和另一個替補隊員給排到正式隊員名單裡了,連龍熾都被安排成了替補。隊員對此稍有異議。她卻壓根不管:
“他們學校水平也是夠爛的了,龍熾用單手都可以一對他們一個半主力。別欺負人。新隊員也需要鍛鍊。”
比賽結果卻極其悽慘。夏綿給的情報確實是正確的,五高有三名主力,但整體水平欠佳。一高這邊雖然只有第二主力弓凌晨,可畢竟一高整體實力有目共睹。
但說到底籃球也是合作才能贏的比賽,拖後腿的只要有一個人,就是致命的。
之前,司昴一直在場外坐板凳,沒參加過什麼正式的比賽,覺得隊友們打得也有不少紕漏,但等他自己上場,才知道自己的水平比隊友們還遠遠低了一大截,臨場經驗也弱得要死,到他手裡的球一次又一次地被對手搶斷,他攔都攔不住。而且因爲他越打越心慌,他甚至認錯了對手,昏頭昏腦地防守自己的隊友防守了半天,直到被弓凌晨衝過來一巴掌抽到後腦勺上才反應過來。
他已經越來越沒信心了,只一心盼着江瓷能把自己換下去,但江瓷跟根本沒看見一樣,換人的時候也只是把另一個隊員換成了龍熾。
下半場的局勢好看了很多,但司昴因爲緊張過度從龍熾身邊跑過的時候,竟然把龍熾絆倒了,龍熾的膝蓋磕在地上,受了點小傷,比賽暫停了一段時間,簡單包紮後再次上場的龍熾的狀態卻已經明顯不行了,再加上前面失分太多,龍熾即使再拼命地補分,比分最終也只維持在了69比86。一高負於五高。
龍熾在比賽結束的哨音一響後,就把手裡的籃球直接砸了出去,其他隊員沉默一片。司昴感覺那些沉默的怨懟,都像針一樣全部齊刷刷指向自己,自己成了衆矢之的,因爲全場自己打得最丟人,在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們甚至聽到五高的人議論:一高的水平難道就這樣嗎?前面兩場他們是怎麼贏的?那個混在一高籃球隊裡的瘦傢伙是不是五高派去的臥底?
對這些刺耳的議論,江瓷應該聽得比誰都清楚,但她的反應卻很異常。
回校後,她把大家全部召集在了學校的觀賞湖旁作檢討,卻沒提讓大家跳湖的事。她先做了檢討,把責任一股腦都攬過去,說是自己打聽情報後過於自大輕敵。在組織比賽上鬆懈怠慢了。
在隊員面前作檢討的她,平靜得過了頭,反倒讓司昴有些懷疑,那種從骨子裡出來的平靜像是預先準備好了一樣。
她檢討完後說了句“就按以前說的辦”,一轉身就跳進了湖裡,離她最近的龍熾連拉都沒來得及拉她,她就栽進了湖裡,再鑽出來的時候,她一身狼狽,身上掛着泡得膿爛的塑料袋。粘綠色的水草纏在她的頭髮上,她站在水裡捋了捋頭髮,把沾到手掌上的水草甩掉。一臉淡漠地爬了上來,像是幹了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一樣,向着目瞪口呆的隊員們說:
“好了,散會了。這次你們跳不跳無所謂,但你們如果想記住這次是怎麼輸的。就都給我下去清醒清醒。”
那天,全隊隊員在聽到江瓷這樣說之後,都像受了刺激一樣,前仆後繼地跳進了冰冷的湖水,司昴也跳了進去。與其他隊員不同的是,當其他隊員抱成一團在齊腰深的湖水中大聲吼叫。宣泄着失敗的壓抑時,司昴獨自一人蹲在骯髒的水裡,不敢起身。怕被當做全場的焦點與笑柄。他全身上下都充斥着深深的屈辱。他看着站在湖邊默默看着這一切的江瓷,心裡有難言的憤怒,他不清楚這份憤怒是對不換他下場、讓他在衆人面前受盡嘲弄的江瓷,還是對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自己。可他對這種憤怒也無能爲力,只能讓自己緊繃的灼燒的神經浸泡在這骯髒的湖中。漸漸平息。
等大家都瘋夠了,從湖水中出來去換衣服時。司昴才慢慢蹚着水從湖裡出來,腦筋被這冷到徹骨的湖水弄得已然麻木了。
江瓷沒走,她還站在湖邊。
司昴和她一樣,從頭到尾都溼透了。幸好是週六,學校此時已經沒什麼人了,他們此時的狼狽只有彼此看得到。
他和江瓷對視着。也許是滿臉是水的緣故,江瓷身上所帶的強大氣場降低了不少,神情似乎也比往日柔和些,臉龐顯得更爲清秀稚嫩,因爲她平常就是素顏,沒有化妝品脫落的憂慮,溼漉漉的眉眼甚至帶了種楚楚動人的意味。
江瓷發現司昴在認真打量她,眉心微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司昴慌亂地低頭,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總是最先躲避的那一個。
江瓷徑直向他走來,還沒容司昴胡思亂想到什麼,她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前,把一條訓練時擦汗用的乾毛巾甩在了他的肩上,她的手上還提着他下水前丟在岸邊的外套。江瓷示意他先把身上的水擦乾,他不自然地接過來,笨拙地把毛巾在前胸後背抹了幾把,接着就把腦袋用毛巾裹了起來,裝作擦頭髮的樣子,其實是爲了逃避江瓷那冷靜漠然的視線。
不知道江瓷是不清楚他這個動作的意思,還是不想點破,她仍直視着他的臉,低低開口,聲音也有些啞,調子裡沒了平日的尖銳刻薄:
“你打得很差。比我想象的差得多。”
司昴有些驚懼地從一團毛巾裡露出兩隻眼,驚弓之鳥一樣地看着江瓷。因爲江瓷從未這樣直白地指責過任何一個隊員,她平常的說話方式都是拐彎抹角卻殺人於無形。司昴好不容易習慣了她的這種講話模式,這樣的陡然一變,讓司昴無所適從。但司昴知道自己現在必須說點什麼,也許是因爲冷,他的牙齒都有點抖:
“對不……對不起……我害大家來跳湖……”
“他們跳不跳湖和你無干,是我帶的頭,他們自己要跳的。這次失敗給他們的打擊太大,他們需要一個正常的發泄渠道。”
“是……我的錯。”
“當然有你的錯。但不全是,有我的,也有其他隊員的。不過我先告訴你,下次上場名單上還有你,你到時候要是再丟人就全部是你的錯。”
司昴是真的傻了,連話也說不囫圇,只波浪鼓似的一個勁兒搖頭,表示反對,可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你搖頭也沒用,非上不可,這次你拖了全隊的後腿,如果我因爲這個把你扔到替補隊伍裡把你藏兩年,讓你去當個撿球的球童,當初我就壓根不會要你。你還不如早去cosplay社團,陪那些宅女宅男們研究哥特蘿莉裝。”
“有目共睹,你在比賽中表現得就是一個純種的籃球菜鳥,他們看不起你,那是肯定的,如果大家看到你的糟糕表現還對你高看一眼,那是做夢。但你是否也看不起自己?我覺得不然。”
“你自卑,誰都這樣覺得,連你自己也這樣覺得。可是,入部考試時,沒人願意跑那莫名其妙的五十圈,你跑了,我憑這個就能知道你是不想輸的,不想輸的人就有救。你是高一下半年我們唯一一個新進的隊員,讓你入部既然是我的決定,你就是我的隊員,我就要對你負責。之前我一直認爲你的水平已經足夠應付比賽,我的觀點到現在還沒有改變,只是需要稍稍修改一下,你的水平暫時還不足以應付大型的比賽,但經歷過這一次,你沒理由再犯同樣的錯誤。”
“初次上場,你的緊張實在太明顯,你還錯防守自己的隊友,我記得你剛進部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抓緊跟大家熟悉起來,別把朋友當敵人,你如果忘記了,我今天就再告訴你一遍。”
“至於其他的,我指導不了你太多,我是領隊,但我不會打籃球,我只懂得理論上的事情,我現在給你講的也是理論的事情。一個人,一個男人,被這種事情弄得灰頭土臉,是無能。就算摔得無比難看,就算所有人都在笑你,你的四肢你的五官你的腦子都還在,那你就沒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我知道,所有的男人都要面子,都想要自尊,可你能力不濟,你就不能沖人手心向上乞討自尊。你現在能失去的都是不重要的東西,沒必要悲天憫人。況且,我能做到的事,我能接受的事,你沒理由做不到,沒理由接受不了。”
江瓷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淡漠,但於司昴來說,他這半年從沒聽江瓷對自己說過這麼多話,驚愕是遠遠大於這番話對他的衝擊力的。江瓷看他一副神遊的表情,搖了搖頭,把他的衣服遞給他,說:
“你是男人,自強這種事,誰都幫不了你。”
講完這一句,江瓷就轉身走了,頭也沒回。司昴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江瓷遠去的**的背影,心中漸漸翻涌起難言的情緒。從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這樣的話,他幾乎沒有朋友,他的父母也只是訓誡他要與外界多交流,而從未真正關注過他的內心所想。
她是在關心我嗎?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司昴打開熱水準備洗個澡。熱水蒸汽騰騰向上冒,他的耳朵才似乎隨着熱氣慢慢甦醒,江瓷的話緩緩滲透進他的腦海。他眼前依舊有個**的背影,獨立、驕傲、帶着點彆扭的溫柔,教人的心總平復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