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裡,濃郁的提神沉香似一練皎白的薄紗在空氣中飄飄蕩蕩,寬大厚重的龍案上被堆積如山的奏摺佔得滿滿當當;這一現象幾乎是在楚燁登基後從未出現過的,要知道他可是以勤政幹練聞名於朝堂天下,眼裡向來容不下懶惰奸猾的朝臣,自然對自己的要求更是苛刻。
可眼下,這位年輕明厲的天子卻是一臉沉鬱的坐在龍椅上,一雙微微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龍案上放着的一碗正冒着熱氣的羹湯;神色不動,宛若入定。
“皇上?……皇上!……”
福全公公試探的叫了幾聲,可半晌過後卻是依舊沒有半點反應;他暗暗着急的搓着手掌,擔心的看着臉色不愉的年輕帝王;果然,這段時間皇上表現出來的反常真的很不對勁。
幾乎伺候在皇上身邊的心腹都能看得出來他們這位年輕的天子對皇后娘娘的喜愛絕非一點兩點,平常一下朝就往棲鳳宮裡鑽的人,近段時間卻是連皇后娘娘的名字都不再提起,更別提前往棲鳳宮探望了;反之,皇上居然宿到了天禧殿?
要知道,天禧殿裡住的那位可是一直以來都不討皇上喜愛的,就算是可憐她生病,也不會讓皇上的態度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唯一的解釋就是,皇上的身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他們不知道的事。
福全公公向來膽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越想越害怕,到最後甚至差點翻了白眼厥過去。
聽着福全不安的呼喚聲,楚燁依舊紋絲不動;羹湯甜糯的香氣不斷地往他鼻息裡鑽,本是香甜的味道此刻他聞了卻是直想吐;眼前不斷地浮現出周蘭巧笑嫣然的模樣,那一顰一笑都像極了阿昭,他知道這個女人實在討好他,也是在投其所好的在他面前模仿着阿昭;可是,就算是模仿的再像,假的就是假的,除了看上去更噁心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十三恭敬的跪在地上,眼神警惕的悄悄打量着臉色不太好的皇上,心裡的憂慮雖然又多了一層,可木訥的臉上卻沒有露出更多的情緒,而是用一副沒有情緒波動的聲音僵硬的說道:“啓奏皇上,這銀耳燕窩湯是貴妃娘娘親自熬製,用小火慢烹,選自燕雲山上最珍貴的血燕窩和北戎雪域特產的冰果;太醫說冰果又凝神靜氣之效,常常服用對身體大有裨益。”
“蘭兒身體不好,以後就不要讓她再折騰這些了。”
楚燁依舊看着放在龍案上的羹湯,但卻並沒有親自動手去碰的打算。
十三回話道:“貴妃娘娘對皇上一片真心,只要是爲了皇上的龍體,要娘娘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如果皇上真的關心娘娘的身體,體諒她的苦心,何不現在親自嘗一嘗?奴才也好回去回話。”
楚燁不動的神色終於有了漣漪,只看他微微擡眼看向跪在下面的十三,嘴角帶着諷刺的笑:“真是一條貼心的好狗。”
十三身體微微一晃,幾乎是在瞬間,便又是一副木訥之象;好像剛纔出現的情緒波動都是錯覺。
看着跪在地上的那條木訥的狗,楚燁又一掃眼看向福全;福全正用一副擔心的模樣看着他,那神態簡直恨不能衝上來自己替他將這碗‘聽說對身體很好’的羹湯喝了。
楚燁自嘲的笑着,他什麼時候淪落到需要身邊的侍從爲他這樣擔心了?
看來這幾天他真的是被周蘭折騰得不輕,要不然也不會將自己的不滿情緒表現的這麼明顯;可就算是他已經表露的如此顯眼,這對主僕二人都能同時做到視而不見,尤其是周蘭;她似乎已經不是他印象中那個驕傲的女人,如果是以前的周蘭,絕對不屑用這樣的方式得到他,可她現在卻偏偏這麼做了,實在是要人大跌眼鏡的同時也不得不重新估量她感情的變化;看來爲了擁有他,她已經可以做到只要得到他的人,至於得不得到他的心都已經不在乎的地步。
楚燁伸手端起龍案上的湯碗,白瓷金邊的湯碗摸上去微微有些燙手,可他卻將瓷碗端的很穩,對擡起頭望向他的十三清然一笑,跟着拿起湯勺就舀了一勺服下:“嗯,味道很不錯,甜而不膩,順滑爽口,蘭兒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她也不怕把朕的嘴養叼了,以後只吃她做的東西。”
楚燁一邊對着十三說笑着,一邊又貪吃般的舀了一勺大口吃下。
福全公公看着皇上吃的香甜的模樣不禁暗暗吞着口水,他怎麼有種像是在看皇上正在啃仇人肉、喝敵人血的感覺?皇上明明是笑着的,可他卻覺得後背脊樑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一股股陰森之寒不斷地龍椅上飄過來,凍的他連動彈一下的力量都快被剝奪。
十三雖然面上沒有表情,可掩在袖下的手也是微微顫抖着;他知道,他的主子這次是真的碰到對手了,面前的這個男人絕對不是真心喜歡着主子,甚至以他男人的感覺來看,皇上幾乎是恨毒了主子;但明明是那樣厭惡一個人,可卻還能一口一口的吃下她親手做的東西,還能笑着誇讚她?
這種人,城府極深、心沉似海,是極危險的!
十三堅定地心性第一次出現了龜裂的痕跡,他開始動搖是不是該勸說主子,有些人強求不來,更不能輕易招惹。
十三隨着楚燁又是一叩拜,道:“貴妃娘娘如果知道皇上這麼喜歡她做的羹湯,一定會很開心。”
楚燁幾乎算得上狼吞虎嚥般的把那碗甜糯的羹湯吞嚥下去,從袖中摸出明黃色的手絹動作優雅隨意的擦了擦嘴角後,道:“朕雖然貪嘴,但也不能辛苦了蘭兒;你回去告訴她,朕的膳食有御膳房照顧着,她就不用擔心了;只要她養好身子,讓自己健健康康的,朕就開心,就心滿意足。”
十三應下。
“福全。”
福全公公忙站出來,規規矩矩的立在楚燁面前。
楚燁看上去心情不錯道:“打開朕的珍寶殿,前段時間從南海新上供上來一批珍珠,都拿出來賞給貴妃。”
福全一抖,肉疼般的看向皇上;最近南海新上供上來的珍珠成色可是近些年來最好的,整整有十盒之多,皇上竟然眼也不眨的全部給了貴妃,這可是連皇后娘娘都未曾得到過的恩寵和禮遇啊。
楚燁看福全一臉心疼的站着不動,眼尾掃過去,發出一聲不悅低沉的嗯聲。
福全一個激靈,立刻回過神來,忙跪下去就請罪道:“皇上息怒,是奴才一時晃神,奴才這就去珍寶殿。”
說完這番話,福全就腳底生風的直往殿外奔去;而十三也是在叩拜之後,退出殿外。
隨着殿外兩道身影漸漸離去,楚燁本是潤朗的臉色陡然大變,扶着龍案的邊緣便大吐特吐起來;而此刻,一道更快的身影抱着一個簡易的紙簍出現在楚燁面前,伸手一接,便將他吐出來的東西都接近紙簍中。
楚燁覺得,自己似乎都快將膽汁吐出來了,因爲嘔吐而不適的身子輕輕抖動着,支撐着身體的手臂更是僵直的蜷縮成一道弧形,眼角噙泌出痛苦的淚光,煞白的臉色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極爲脆弱。
素玄心疼的捧着紙簍,看着吐到什麼都吐不出來可還是噁心不止的皇上;心疼憤怒之下,拔身而起:“屬下這就去找朱神醫,讓他來驗一驗那碗什麼破銀耳湯裡到底有沒有毒;如果讓屬下知道那個女人真敢謀害天子,屬下非剝了她的皮不可。”
楚燁一把拉住素玄的手腕,勉強擡起頭,阻止:“不可!”
“皇上……”
“朕說了不可!”楚燁瞪視着氣的眼皮直顫的素玄,深吸一口氣後,聲音緩了下來:“被朕倒杯水。”
素玄忙倒來一杯溫茶扶着楚燁的後背伺候他喝下,然後就跪在他腳邊,倔強的歪着頭,眼角噙着不甘的淚;他的主子,就算是在當皇子時最危險的時候也不會將自己折騰到如今這種地步,可眼下呢?已經貴爲一國之君了,卻比曾經最落魄的時候還要惹人心疼;這他媽的都是些什麼命數。
楚燁在喝下幾口溫水後,這才覺得翻騰的肺腑好了許多;扶着心口重重的喘了幾口氣,看着表情痛苦的似快要哭出來的素玄,忍俊不禁的笑了:“朕難受着,怎麼反折騰的你要哭了?”
素玄倔強的一擦臉,梗着脖子道:“屬下才沒哭。”
楚燁苦笑着搖頭:“你放心,周蘭就算是害遍全天下的人,也不會在朕的碗裡投毒;朕只是一想到她就忍不住噁心,所以纔會忍不住吐了。”
素玄不明白的擡起頭看向楚燁:“皇上既然如此不喜周貴妃,那爲什麼還要去天禧殿?既然連跟她說話都不願意,又爲什麼吃她做出來的東西?”
“朕爲什麼這麼做,不正是要你去查的事情嗎?”
素玄一怔,腦子飛快運轉的他立刻反應過來;可就在他還沒張嘴多說什麼,又被楚燁打斷:“先不提那件事,朕要你安排在棲鳳宮裡的保護皇后的暗衛都安排好了嗎?這幾天皇后那邊有什麼動靜?她,還好嗎?”
素玄就知道自家這主子是一顆心都撲在棲鳳宮那頭的,所以也不遮掩隱瞞,直接道:“暗衛已經安排好,皇上大可放心娘娘的安全;這些天皇后娘娘一直在棲鳳宮裡閉門不出,據近身伺候的宮女來報,娘娘似是身體不適,但好在氣色看上去還算不錯。”
“身體不適?可宣太醫去看了?”剛剛緊張的問完,楚燁立刻恍然:“阿昭外柔內剛,實則是最有主見的,這個時候讓她宣太醫還不如直接架把刀子在她脖子上,直接要了她的命來的了當。”
“皇上猜的一點也沒錯,娘娘的確是沒有宣太醫;不過屬下趁着娘娘熟睡時偷偷去瞧過,應該是前段時間路途顛簸勞累所致,只要多休息兩天便能恢復。”
對於素玄的粗糙醫術楚燁多少還是相信的,這傢伙雖然比不上太醫院裡的太醫,更比不上朱澤,但簡單的病症還是能看明白的;只要他說無礙想必也是沒有大礙的。
看皇上爲皇后娘娘神情恍惚、神思所屬,素玄忍不住勸道:“皇上,您既然如此掛念皇后,何不親自去看看她?這個時候您也是需要她的支持啊!”
楚燁苦澀的搖頭,道:“朕還不知道周蘭到底拿捏住了朕的什麼把柄,只要一想到這個喪心病狂的女人可能會用利用上官無策做出傷害阿昭,傷害大梁的事,朕就寢食難安;要朕這時去見阿昭,朕擔心會露出破綻,你該知道,阿昭看上去大大咧咧,實則心思纖細敏感,如果被她察覺到什麼,朕擔心她會被周蘭利用,上了她的當。”說到這裡,楚燁便痛苦的抱住了頭:“其實朕一點都不怕大宛,朕只怕她,怕她因爲上官無策誤會朕,怕我們兩個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一起,最後還是會成爲重重陰謀下的犧牲品;素玄,你應該看得出來,朕有信心能夠做到不負她一輩子,可朕卻是對她沒有信心。”
素玄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皇上,也許這世上,唯一能夠讓這個驕傲的天子露出這樣挫敗掙扎表情的人只有棲鳳宮裡的那一位了!
不過他多少也能夠理解,畢竟當初皇上就失去過她一次,如果再出一次意外,讓皇后娘娘又一次忘記了皇上,他不敢肯定皇上還能不能承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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