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建康六年】
‘建康六年,冬,十月廿八日,北兵正署推字部……’
再蘸墨的時候,小硯裡的墨汁已經結了一層薄冰。魏池停了手,呵了一口氣暖了暖僵麻的指間,喚陳虎過來參些熱水重新研些墨汁。叫了兩聲卻沒聽到迴應,出了內屋一看,陳虎已經縮成一團在椅子上睡着了。魏池將桌上將熄的蠟燭吹了,順手將緊閉的窗戶擡開了些,一陣嗆人的寒風立刻就捲了進來。魏池咳嗽了兩聲,倒也覺得一夜的倦怠稍減了些,遂想將那窗子再開大些。誰知道再用力卻是推不開了,仔細一瞧才發現積雪太厚,已將黑木的窗樑壓彎,微嘆了一口氣,隨手找了根窗杆撐了,縮回屋來。
門外的風嗚嗚的喊得厲害,雖沒有太陽,天卻要亮的樣子。魏池拿了寒衣蓋在陳虎身上,自己回頭架了鐵壺燒水。望着通紅的火盆,魏池揉着額頭:十月廿八,從十日來算已經是正十八日。而恍惚之間又是新到的一天,廿九了!之前總盼着日子快些過,可現在卻不敢那麼想。魏池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今天的軍糧又要出在哪裡呢?
駐軍日誌,自己每日都寫,只是進了這封義之後……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難,這一日比一日難,何時纔是個盡頭呢?
建康六年,冬,十月廿八日……魏池正拿了根柴火捅碳,突然聽得“啪嗒”一聲!
椅子上的陳虎噌的一下跳了起來:“誰?怎麼了?”
魏池倒是被這人嚇了一跳!
陳虎急急的奔到窗前,卻是傻笑:“……窗戶被大雪壓塌了,嘿嘿……”
魏池忍不住笑了一下。陳虎撐好了窗戶,走了過來:“大人……壺裡的水都都快乾了……”。魏池這才發現鐵壺已經冒了許久的白氣,趕緊要拿鐵夾子將鐵壺勾下來。陳虎搶過了魏池手上的鐵夾子,把鐵壺夾下來,放到一旁的木架上坐着:“大人一夜沒睡,趕緊去歇息吧。”
魏池想了想,這次卻沒有爭辯,讓陳虎把那準備化墨的熱水傾了出來,準備洗把臉休息。陳虎難得見到魏大人聽話一次,趕緊奉命準備面盆。
一大壺水已經沒剩多少,倒在盆裡沒冒兩口熱氣就開始變涼了,魏池趕緊拿手滔水洗臉。就着水汽,魏池想,這法子總是能被想出來,人不能不歇氣,暫睡個把時辰,起來再說吧!遂將‘建康六年,冬,十月廿八日,北兵正署推字部……’後面的事情按下心去。
陳虎對自己半路就睡着的事情耿耿於懷,拾綴了拾綴後說:“大人放心去睡,有我看着呢!什麼人來了我通報!”
魏池去了外套,躺在牀上,想:自從離了烏蘭察布就再沒有收到過燕王的鴿子,要是此刻能飛來一兩隻,煮來吃了也好!想到這裡覺得自己好笑。陳虎看魏池偎了被子偷偷的笑,以爲魏池想到什麼好主意了,走過來拉了簾子:“大人想到什麼好主意起來在做吩咐!此刻趕緊睡吧!”魏池自然不好解釋想到何處去了,趕緊點點頭閉上眼。
陳虎蜷了半晚上,覺得背上僵硬的難受,看魏池睡好之後,將碳盆移到煙囪裡,又添旺了些,批了棉衣棉夾襖掩了門往院子裡來。封義地方小,自然衙門也小,魏池因爲官位高,所以就住在耿將軍的後院。這後院也不是什麼尊貴之地,除了寬敞些以外怎麼看都像是京城裡百姓家的住宅。又是一夜的大雪!竟然連門腳都被埋了一般!陳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拿着一柄大鐵鏟開始剷雪。鐵鏟插入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陳虎家住在北邊,雪見得慣了,卻不曾見過這樣的下法——從那天落雪開始,這雪花就沒聽過,白天下,晚上下,被風一卷漫天鋪地而來,讓人都看不清對面的人!自己是個不上前線的,走在外頭都覺得冷得受不了,那城牆上的兵士就更不知有多難受了。魏大人是值夜的,前些日子許將軍還讓他上城牆去,後來雪實在是太大,諸位武將說什麼也不讓他去了……唉,陳虎鬆了口氣!這位小大人是個不知愛惜自己的人,那城牆上的冷哪是他能受得了的呢?
正鏟着,突然拗起一直被凍僵了的雀鳥,紅紅的嘴,小腳小爪子縮着,被冰雪封在裡頭。陳虎拿鏟子將它扒拉出來,看它肚子扁扁的就知道是這大冬天餓死的。忍不住想起糧倉,想起魏大人整宿整宿睡不着的樣子開始擔憂封義的處境……人是鐵飯是鋼,沒有吃的,活命都難哪還能做成別的呢?
正在發呆卻聽到院門被人拍得啪啪的響。陳虎把鐵鏟往牆角靠了,趕緊去開門。
纔開門,許將軍就擠了進來:“魏大人呢?”
陳虎一看甚是稀奇——城外的火炮都還響着呢!怎麼這些武將一個不落的都來了?
“才歇着,下官去叫。”
魏池才覺得有些模糊就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陳虎進來的時候他已經下牀穿鞋了:“誰來了?”
也不容得陳虎稟報,許隆山徑直踩進門,一把將皮帽摜在桌子上:“這仗是沒法打了!”
魏池使了個眼色,陳虎給各位軍官看了坐,趕緊退了出去。
魏池一邊係扣子一邊問:“許將軍說的是軍糧?”
搭話的卻是畢江全:“魏大人,軍糧還有幾日的?”
魏池說:“三日。”
這兩個字出口,一屋子人沉默了片刻。
黃籍任站起身畢恭畢敬的做了一拱:“大人,從昨日起,城頭上的士兵的飯菜稀了許多……您也知道,這打仗是餓不得的……”
魏池看着地面:“如若不減,那便是三日也撐不過!”
許隆山站起身:“城中百姓還有許多糧食!下官在這裡也許多年了!這些馬幫富得流油!他們就捐那些?”
魏池看了許隆山一眼:“我和龐大人好話說盡,也就這些……”
許隆山青了臉色:“此刻哪裡由得了他們?”
魏池倒了杯水遞到許隆山面前:“此刻怎能做亂內的事情?既然還缺糧食,我和龐大人自然再去要……”
許隆山不接,一旁的畢江全偷偷捅他腋下,許隆山只做不理。
畢江全扁了扁嘴,頓了頓,最後還是說:“魏大人,即便馬幫將所有糧食都拿出來,我們也撐不過幾日……前幾日,你說朝廷不援糧食,秦王也不援兵……這,您也看得出來,咱們縱然是再勇猛又有何用?這封義真能守住麼?”
魏池心中一琢磨,這算是明白了!一幫武將,單單來找自己是爲了自家的打算啊!前幾日說起軍情時候,有幾位當場就變了臉色!這幾日看來是沒有什麼轉機,心動的,心不動的終於是說到了一處,今天是前來唱逼宮這一出的麼?
耿將軍他們不敢找,其餘的找了也說不上話……自己到底年輕,官位又大,找得倒準!
魏池不搭話,許隆山上前一步:“爲朝廷拼命是咱們該的!但朝廷也不是沒糧食,人不到也就罷了,怎麼糧食也不派?我們怎麼守得住?”
魏池冷了語氣:“許將軍是什麼意思?”
許隆山沒料到這個文官竟然說話也是直來直去,有些意外,但想到他殺敵勇猛狠毒的模樣也覺得是他性子。不過棄城而逃到底不是什麼忠臣良將的舉動,說話的聲音忍不住小了些:“去佳興……”
“撤兵去佳興?”魏池語氣又冷了幾分。
畢江全看魏池臉色不對,趕緊說:“魏大人有所不知,封義到佳興的路上就是沽島,我們那了軍糧去佳興駐守也是一樣……”
畢江全還未說完,魏池猛地回頭冷麪看了他一眼:“一樣?佳興的城防什麼樣子怕是在場的諸位都比我明白!此去沽島?咱們有船麼?既然朝廷沒有文書下來,即便我們去了他們會送糧?”
畢江全退了一步:“……佳興也是有糧食的麼……”
“佳興要是守得住,何必要封義?”魏池冷哼了一聲:“怕是想要去佳興是假,棄城遁逃纔是真!”
許隆山聽了這話,巨掌‘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我艹比的!當老子當兵的命不是命麼?糧沒有,人也沒有,打他艹大爺的!困在這城裡頭守得住個屁?你們文官艹的死癱腦子進了屎,懂個屁,你就胡謅!”
畢江全看老許狂了有些怕,暗自又想捅他胳膊肘。卻沒料到這邊也是‘啪’的一聲。
“封義一失,天下危急!屆時生靈塗炭,這罪過豈是我們幾個人能夠擔當的?”魏池大喝一聲:“許將軍話到說得好!爲了朝廷打仗!一個武官不思爲國盡忠,卻笑我這個文官心思腐朽!哼!讀書人尚且有節不屈!將軍難道就不知道廉恥麼?”
一屋子人聽魏池話說得重,都不敢搭話。
許隆山‘蹭’的一下跳了起來:“滿口就是這些屁道理!我問你!你混蛋滿口仁義道德,朝廷可曾把你放在心上!?熱臉貼上冷屁股!給你年輕人說吧!咱也是當了十幾年的官了,這中間的道理比你明白!你當是盡忠?笑話!只怕是你自己樂呵呵的送了命,別人撿了你的骨頭賣錢花!”
“哈……哈哈哈哈”
許隆山沒想到,這魏池聽了此話竟然哈哈大笑開來……只是狂傲之中竟也有一絲淒涼。
“許將軍,”魏池指了自己又指了指他:“……你我皆是寒門中來,這朝廷中的冷暖怕是咱們心得相仿!我乃進士前三甲,自有科舉以來,你可曾聽說有哪個探花被不明不白的編入兵部,還即刻派到前線打仗的呢?我寒窗苦讀十年,光耀門楣的確是心中我所想,位極人臣的確是我心中所願!不過……朝廷於我真正就是兩廂情願知心動情的麼?”
許隆山更沒想到這個魏池身爲文官倒也說起大逆不道的話來,一時被挫了銳氣,退了半步。
“許將軍,您征戰沙場十餘年,放眼關北,不如你卻官高於你的人不計其數……在坐的諸位!你們哪一位不是能征善戰的將士?可關北諸部又有多少隻知道吃喝的混蛋端坐在高位尸位素餐?爲何?不過是有幾個尊貴老子,或是捨得塞錢銀給上司罷了!不過!!”魏池猛地一擡頭:“……諸位可知道除了升官發財,還有別的事情可做麼?”
“是良心!”魏池猛的一甩手:“封義一旦失手,數萬敵軍必定傾巢南下!別的不說,佳興的四十餘萬百姓如何?到達京城沿路的村鎮如何?許將軍,您出生在灤屯,城外數萬殘暴的蠻軍難道就不會經過您的家鄉麼?父母兄弟難道不在那裡?難道你就忍心放棄封義讓數百萬百姓連同您的父母親朋一同慘遭敵軍荼毒?”
“這……”許隆山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
“爲了朝廷……爲了朝廷!此刻不是爲了朝廷的時候!沒有糧食!咱們想辦法!沒有人!咱們想辦法!想想身後的父母妻兒,縱然是死在這裡了,黃泉之下也有面目見閻王!”
屋子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許久,一個人站了出來。
“魏大人並不是北邊的人,咱們北邊的百姓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十八歲都不足,在老湯我眼裡就是個半大孩子……只是,他都不怕,咱們這些大老爺們怕什麼勁兒?”說話的人,湯合。
魏池有些吃驚。
“……魏大人說得在理,封義失守……縱然我們逃了此劫,也逃不過朝廷的治罪,倒不如……呵呵,就像魏大人說的,倒不如爲了身後的父母妻兒搏死一戰!更何況,咱們哪一個不是九死一生的主兒?還能讓小魏大人嘲笑了不成?”湯合接過畢江全手上的杯子遞到許隆山面前:“將軍,老湯前幾日也說了些混蛋話,竟把您給糊塗了,今兒這一席明白話讓屬下也算得了個明白……只請將軍信我老湯看人的眼色!這小魏大人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也不是滿腦子大道理的書呆子,您也請信他一回!那日城牆上大家也是看到了,咱們現在還分什麼文武?橫豎是活在一處死在一捆的好兄弟啊!”
黃籍任是個老實人,被魏池一席話說得羞愧難當,他老家也是北邊的,父母年邁定是撐不過這場浩劫!前幾日只想着這城如何的守不得,許將軍動搖之時自己也慫恿了幾句……現在想來,真是……
“許將軍!”黃籍任砰一聲跪了下來:“咱們守吧!”
許隆山有些爲難,他征戰許多年,知道什麼守得住,什麼守不住!這封義已是孤城,哪裡還有什麼指望?但於情於理卻又走不得……只是不甘心朝廷冷面相迎,寒心之後就想,這皇上不急太監急!將士們拼死相搏是爲了哪一齣?氣節是有!可明日的吃食在哪一處?不是戰死卻是要餓死在這封義城內麼?
“諸位!”魏池拿過湯合手上的杯子強塞到許隆山手裡:“於家於國,咱們此刻都不能退!大丈夫立世豈有憐惜性命的?還望諸位與我拼死一戰!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許隆山只得豁出去,一口將那一杯冷水咽盡:“好!他艹的!你也是個有種的!不過你記着,咱的一條命就記在你名下了!”有環視了四周一遍:“今後!哪個命大活着出去了!記着每年初一十五給兄弟們擺些酒肉饅頭,做個法事!”
說罷,將那茶杯狠狠的往地上一貫:“走!”
等許隆山出了門去,湯合留了半步,回頭對魏池低聲說:“……等咱們回了京城!老湯帶你去窯子!”嘿嘿笑了一聲:“抱相公有什麼好的?”說完拍了拍魏池的肩膀,也走了出去。
腰子?窯子?
魏池伸了伸脖子,眨巴着眼睛。
陳虎送走了諸位武將,趕緊跑進屋來:“大人!要去要去找龐大人……?嗯?”
卻看到魏池面色柔和,一個人捂了嘴在笑。
“不是在吵架麼?”陳虎看着地上的碎瓷杯想。
“走!”魏池拿了外套:“咱們先去找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