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正,定遠侯獨自一人,出現在刑部關押死囚的監牢外,在牢差的引領下,走進陰暗的牢房。很快他就到了關着李愉的牢房前,看着李愉平躺在鋪着茅草的石牀上,仰面看着高牆上透氣通風的小窗子。
定遠侯聲音低沉地喚道:“愉哥兒。”
李愉從石牀坐起,他戴着手銬和腳鐐,因爲他的動作,發出一陣叮噹聲。李愉眯着眼,看着站在外面的定遠侯,勾了勾脣角,道:“祖父,沒想到您會趕回來看我最後一面。”
定遠侯塞給牢差一個紅封,對他道:“還請行個方便,找個僻靜的地方,讓我單獨和他說幾句。”
牢差收好紅封,滿臉堆笑地道:“侯爺,旁邊的刑訊室空着。”
定遠侯轉身隨牢差去了刑訊室,稍後,李愉也被帶了進來。牢差退了下去,讓祖孫倆單獨說話。
沉默了一會,定遠侯率先開口問道:“愉哥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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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愉冷哼了幾聲,道:“事已至此,沒什麼好說的。我就想問一句,祖父會不會救我?”
定遠侯雙眉緊鎖,“愉哥兒,判你斬首的是萬歲爺,祖父無能爲力。”
“祖父您的選擇,果然一如當年。一如當年,看到長房積弱,您就毫不猶豫地捨棄章氏母子,而今二房倒了,李恆成了,又娶了一房得力的妻室,您就順勢而爲,幫他請封世子,捨棄了二房,現在您也要捨棄我了,我早料到了。”李愉嗤笑道。
定遠侯臉色難看地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胡說?”李愉看着定遠侯,眼帶嘲諷,“當年的事,父親跟我說過了。祖父,真人面前不說假,您還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識時務的俊……”
“閉嘴。”定遠侯低喝道。
李愉冷笑問道:“祖父,我就快死了,能跟您在這樣面對面說話的機會,恐怕就這一次,您就忍耐些聽着吧。祖父,您說若是李恆知道全部的事實,他還會不會認您?他那個面慈心狠的夫人,又會不會使計弄死您?”
“愉哥兒,成王敗寇的道理你懂,不要再說了。”定遠侯目光銳利地盯着他道。
李愉撓了撓脖子上被蚊蟲叮咬的地方道:“祖父過來的用意,我心知肚明,不就是怕我把手裡的人馬交給了三弟,繼續跟李恆鬥。三弟貪花好色,不是李恆的對手,我沒指望過他。他就那麼渾渾噩噩的活着也不錯,父親的這支,總算還有人承繼香火。”
“你把人馬交給誰了?”定遠侯壓低聲音問道。
“祖父問也白問,我是不會告訴您的。”李愉搖頭笑道。
“李愉,你別忘了你也姓李。”定遠侯咬着牙根道。
“我沒忘,我記得,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是一家人,大家一起死,到黃泉,我們接着鬥,再來一較高低。”李愉陰森地道。
“李愉,你瘋了!”定遠侯憤怒地道。
“在這四面不透風的地方,關了這麼久,我能不瘋嗎?我早就瘋了,早就瘋了!”李愉仰天大笑,拖着腳鐐,走到門口,拉開門,走了出去。
定遠侯這一趟一無所獲,還被疼愛的長孫氣得肝痛。他剛離開監牢,那個領他進監牢的牢差也跟着離開,換了身衣裳,稍做了掩飾和改妝,往定遠侯府去,在側門處,有人在等着他,他被帶着進了前院的一間廂房裡。
府裡在辦法事,人來人往的,沒有人注意到。
昍園內,李恆和姚心蘿坐在屋裡看書,一個看的是兵書,一個看的是琴譜,靜謐而安逸。
這時,冬桂進來稟報道:“世子,成柱哥有事要見你。”
李恆放下書,起身道:“夫人,我過去一趟,馬上回來。”
姚心蘿擡頭看着他,點點頭,她能猜到,是監牢那邊有什麼情況。
小半時辰後,李恆回來了,面容平靜,表面看不出什麼來,但姚心蘿卻感覺到他是在隱忍着憤怒。
姚心蘿上前牽起他的手,把他牽到榻上坐下,揮手讓婢女退了下去,在他身邊坐下,柔聲問道:“世子,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麼情況嗎?”
李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曾經懷疑過祖父是知情的,可是我沒敢往下想。”
“兩個都是親生兒子,祖父不至於害死一個兒子,幫着另一個兒子吧?”姚心蘿蹙眉問道。
“我當初也是這麼想的。”李恆的雙手緊緊握拳,手背上青筋突起,“是在李宕弄死我父親後,他才知道的。死了一個兒子,他捨不得失去另一個兒子。所以他不但幫着李宕做了遮掩,還狠心地任由二房對付我們母子。”
姚心蘿輕輕地將手覆蓋在他在手上,心疼他有這樣狠毒的祖父和叔父,“難怪母親不把你交給他們,寧願把你託付給顧將軍,帶你遠離京都。”
“我母親覺察到了不對時,已然晚矣,她能做的,就是盡力保護我。她託話暗示我,要我跟着顧表舅走,在我沒有足夠能力對付二房之前,千萬不要回京都。”李恆想起了母親,眼眶微紅。
“這也就是說,母親也只是懷疑二房,沒有懷疑過侯爺。侯爺知情,那麼老夫人呢?”姚心蘿問道。
“她不知情,她一直在勸侯爺把世子之位傳給我。當年我能在母親出殯那天,逃離京都,還得多虧她護着。”李恆肯忍讓李老夫人,也是因爲她沒有參與這件事。
姚心蘿輕嘆了口氣,道:“世子,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不可能去追究侯爺,更不可以把話攤開了說,我們就假裝不知情,和他虛與委蛇吧。”
李恆雙眉緊鎖,“雖有不甘,但我知道輕重,我不會追究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李愉暗中的人馬,交給了誰。”
“我聽宮裡人說,李愉被判時,顯懷郡王進宮爲他求情。顯懷郡王私下裡,跟安郡王勾結,你說李愉會不會把人馬交給了安郡王?”姚心蘿分析地問道。
“安郡王是個有野心的人,李愉的人馬,極有可能交到安郡王手中了。”李恆贊同她的分析。
“一個侯爺的爵位,都有人要不擇手段搶奪,更何況是那個位子。若是李愉沒有死,他有了從龍之功,你這世子之位肯定易主。”姚心蘿壓低聲音道。
“安郡王府那裡還得加派人手,心兒,你先睡,我先出去安排一下。”李恆起身道。
“你行事小心點。”姚心蘿叮囑道。
“我會小心的。”李恆在她脣上輕啄一下,疾步離開。
姚心蘿等他走後,喚婢女進來伺候,梳洗過後,上牀歇息。
中元節過後五日,辛玉金過來辭行。姚心蘿知道她回去,就要出嫁了,特意裝備一件符合她心意的添妝,一個裝着十錠金元寶的木匣。
“表嫂,你最善解人意了,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爲妻。”辛玉金抱着木匣,笑得見牙不見眼。
“你要是個男的,我也願意嫁你爲妻。”姚心蘿和她開玩笑,然而話音一落,就看到李恆抱着淇兒站在窗口,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就走開。
辛玉金縮縮脖子道:“表嫂,你這下慘了。”
“玩笑話而已,他纔沒那麼小心眼。”姚心蘿不以爲然地道。
“表哥看着那麼高高大大,其實很小心眼的。”辛玉金故意窗口,衝着外喊道。
“金子。”姚心蘿把她拽回榻上坐下,“你成親,我只怕不能親臨了。”
“路程太遠了,你就是想去,我也不想讓你去,你細皮嫩肉的,經不起那種顛簸。”辛玉金說着,就伸手去摸了摸姚心蘿的臉,“不像我,這臉皮粗得更樹皮似的。”
姚心蘿笑,“是粗糙了點,你等着,我再給你一點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辛玉金屁顛屁顛地跟要她後面。
姚心蘿給了她一套護膚化妝用的東西,又詳細告訴她如何用,道:“就算不爲悅己者用,女人也該好好的保養自己,東西用完了,我再託人給你帶。”
“表嫂,表嫂,你人真是太好,太好了,我捨不得離開你了,好想把你拐走。”辛玉金摟着姚心蘿道。她比姚心蘿要大月份,只是姚心蘿性情溫婉些,她和蕭詠絮、高樂靈一樣,在姚心蘿面前,反而比較像小的那個。
“你要把我拐走,你表哥一定會追殺你的。”姚心蘿笑道。
辛玉金摸摸脖子,道:“突然覺得涼颼颼的。”
姚心蘿噗哧一笑,“我還以爲你不怕呢。”
“我不怕他,我是好女不跟男鬥。”辛玉金嘴硬地道。
姚心蘿笑,也不拆穿她。
兩日後,辛玉金離開京都,回家待嫁。
七月二十五日立秋,二十六日,李愉被五花大綁的從監牢押了出來,從陰暗的地方,突然到了明亮的外面,因爲不適應,微眯了下眼,擡頭看看天。當年,他讓人劫殺李恆沒有成功,他就知道或許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麼快。
因他揹着弒父殺母的罪名,囚車經過長街時,被憤怒地百姓砸爛菜葉、臭雞蛋,一身髒兮兮地跪在了刑臺上。
午時一到,伴隨着監刑官一聲令下,劊子手手起刀落,李愉身首異處,血染刑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