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想像唐詩宋詞元歌同臺演出(3)
我也將自己的經歷向她們和盤托出:小時候在農村,六歲去臺灣。這次來北京,是我出去後第一次回內陸。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完全沒有陌生感,彷彿故地重來,連風的氣息都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在風中,時時聽到有聲音在輕輕呼喚我的名字,一個我自己不知道的名字,兒時的名字,我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聽不清。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隨時轉過某個街口,就會迎面撞上一個熟人。我總覺得,生命中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記了,現在忽然想起來,可是又記不清楚。而當我遇到她們兩個時,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會不會是因爲在電視或者雜誌上常常看到有關北京的消息,所以來到這裡才覺得似曾相識?”元歌幫我分析。
我搖頭:“那種熟悉感,不是因爲我看到什麼具體的建築或者景物,而是因爲那種氣息。從在北京機場一下飛機開始,我就有種很強烈的感覺,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關乎我的一生。每走一步,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一分。可是,我想像不出,會是什麼樣的事情。那種感覺,有些興奮,有些緊張,又有些擔心。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也許,那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你認識我們兩個吧。”元歌嬌笑,“你不覺得我們三個的名字巧得出奇嗎?”
“唐詩、宋詞、元歌,像不像藝名?”宋詞也笑,“好似瞎子琴師教出來的三個女伶。”
“爲什麼琴師一定要是盲的?”元歌擡槓,“我說應該是陶淵明養的三朵菊,林和靖種的三株梅,齊白石筆下的三隻蝦,徐悲鴻紙上的三匹馬……就算做戲子,也一定是哪個戲班的三根臺柱子,紅得發紫的那種。”
“紅又怎麼樣?戲子終究還是戲子。”
“那可不一樣。就像現在,不紅的叫演員,紅的就叫明星,身價差遠着呢!”
“好了,元明星,要不要請你簽名呀?”宋詞諷刺。
元歌不以爲忤,迅速接口:“這個嘛,請你問我經紀人。”
我笑起來,聽着兩人鬥嘴,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
我們沒有要酒,可是咖啡也是會醉人的,我小口小口地啜着,已經醺然。曾幾何時,我親眼目睹過宋詞和元歌兩個人,也像此刻這樣,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那嬌俏的表情,那慍怒的眼神,多麼熟悉!
可是,我明明是今天才認識她們呀,因爲一紙合同。
我弄不明白了,到底我是爲了玉飾展才來北京的,還是玉飾展根本只是讓我來北京的一個契機,而冥冥中其實早有安排,註定我要與宋詞元歌相遇相識,一起去尋找我們共同的回憶。那些湮沒在記憶深處的陳年往事,那些不可碰觸而又無時或忘的心痛,到底是些什麼呢?
直到這時候,我纔有機會細細打量宋詞。
她屬於那種骨感美的典型,眉形整齊,與峻挺的鼻子橫豎分明構成一個“T”字,棱角突出,輪廓鮮明,倒有些像歐洲人的臉型。但是到了下半部,因爲嘴脣的小巧與豐滿,整張臉的線條忽然柔和起來,平添了幾分稚氣,這使她所有的性格與倔強都變成小孩子的賭氣,有種嬰兒般的天真。而這天真裡,寫着不甘心、不服氣、不安定、不知所措等種種情緒。
這是一張美麗的臉。
這是一個不快樂的女子。
這張臉我見過的。還有她戴的那塊玉。
在哪裡呢?
回到賓館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輕盈的月光在衣間流動,風微冷,帶着玉蘭的香氣,星羅棋佈的夜空有鳥飛過的痕跡。是燕子吧?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可認識那隻燕子?
爸爸說過,我是在北京出生的。難道,那時我已經有了記憶?爸爸還說,我出生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爺爺仍然活着,並且已經在臺灣另娶,還以爲自己是唐家惟一的根呢。唐家幾代單傳了,到我已經是第五代,所以十分緊張,天天祈禱着能生一個兒子。而且每個人看着媽媽的肚皮,看着她邁左腳跨門檻兒,都猜測會是個兒子。可是到了兒,老天騙了他,生下我這麼個丫頭。
據說生我那天,父親搖頭又搖頭,嘆氣又嘆氣,可是想想是第一胎,也就接受了,誰知道緊接着下放,媽媽傷了身體,再也不能生了,他們只得接受今生只有我一個獨生女兒的事實。
而到了臺灣不久,叔叔又出了車禍,年幼的我成了偌大唐家玉行的惟一繼承人,從此被當成男兒教育。
我在各色各質的玉器堆里長大。最先擁有的玩具,是“玉”,最先熟悉的顏色,也是玉。世界對我而言,不是很明確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而都是一些中間色,比如翠綠、碧青、鸚哥綠、丹砂紅、羊脂白、茄皮紫,以及各種各樣的色沁。
所謂沁,是指玉在地下呆久了,周圍礦物質的顏色就會沁到玉里,形成不同的顏色。
而我,我是“玉沁”,整個人從小到大活在玉的包圍裡,耳濡目染,腦子裡全是有關玉的知識。生活非常簡單。就是玉。玉的鑑賞、收藏、雕琢和經營。
奇特的是,我對玉天生有種極高的敏感度和穎悟力,真僞好壞,往往一言中的,師傅教過的知識,過目不忘;師傅沒教的,也可觸類旁通。選玉辨玉,眼光奇準,連玉行最高級別的匠人也對我這初生牛犢不敢小覷。
爺爺很是驚喜,感慨說我雖然是個女兒,可是不愧爲唐家的後代,這便是天意了。從此不再提起那套重男輕女的老論調,也不許別人提,只一步步着意將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這次進京宣傳,便是一次重要的歷練。
可是沒想到,一到北京就發生了這麼多奇事。
我有種感覺,來京好像不是爲了做生意,而是爲了尋找一些失落的記憶。那些記憶,沉睡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只等北京的風將它喚醒。
同時,我心裡還有一個小秘密,一份深藏的渴望,儘管,我知道實現的機會是多麼地微乎其微。那就是,我想尋找一個人,一個故人。
躺在牀上,我習慣性地取出一隻木刻的小燈籠,點上蠟燭,看燭淚一點點滴落。
燭光中,有張陽光般的笑臉對我開放……
恍惚又回到短牆旁。
那年,我六歲,他八歲。相遇的地方,是家門前矮矮的籬笆牆。
剛剛下過雪,空氣中有種凜冽的清爽,鋼藍的,拍上去似乎可以發出脆響。
他坐在牆垛上吹口哨,看到我,問:“你叫什麼?”
“丫頭。”那時,我並不知道除了“丫頭”外自己還有什麼別的稱呼。“你呢?”
“張國力。”他答得很大聲,氣壯山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