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廢墟里的花朵(6)
“可是這也不能說明就是她們殺了秦經理呀。那些模特兒也都知道玉今晚收藏在大廈裡,還有一些瞭解內情的記者……”
“已經作過排查,每個人都有充足的證據證明當時不在現場。只有宋詞和元歌兩個人嫌疑最大,又沒有時間證人。而且,元歌已經承認在那天晚上同秦經理髮生過爭執,原因是姓秦的想侮辱她,可她拒不承認殺人竊玉。作案現場也取到了她的指印與腳印,證明她確實到過作案現場。”
“宋詞呢?宋詞又爲什麼被拘?”
“秦經理死因已經查明,是酒後被人從腦後用酒瓶擊昏,然後以長統襪勒死的,頭上還被套了一隻大號保險套。你可能不知道,宋詞一直與秦經理不和,最近因爲升職問題還同他吵過架……”
“我知道。”我悶悶地答,耳邊忽然響起元歌的聲音——“全公司只有一個人敢當面罵秦經理色狼,那就是宋詞。有一次她爲了礦泉水廣告的事和老秦吵起來,居然詛咒他早晚有一天被長統襪和安全套悶死!”
我的心已經灰了一半:“那現在怎麼辦?”
“我們已經通知保險公司,希望可以對您做出補償。拍賣會的事兒,我也另安排了人手……”
我不耐煩地打斷:“我不是說玉,是說宋詞和元歌。她們現在怎麼樣?”
何某愣一下才想起來回答:“還在警察局接受審訊,除非能提供不在場證據,否則起碼還要審幾天,不能探監,不能保釋。”
我一邊太陽穴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
秦歸田的死讓我在忽然之間對生命產生了極大的懷疑,如果它可以消逝得這樣輕易而徹底,那麼它又何曾真實地來過?對於死亡而言,他生前是一個第三者或者是一個惡魔究竟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人們的謾罵與歌頌又與他何干?
生我之前,我在何處?我死之後,去往何方?一個生命像花草一樣依時開放,但是究竟是風吹開花蕾,還是花的綻放釋放了風?
不知道花朵有什麼認識,但是我記不起三歲之前的任何一個細節,那時我已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已經餓了會哭飽了會笑,可是我居然沒有記憶,那麼我思想到底藉助什麼而產生?在生出之前又寄存於何處?是像知識一樣由父母暫且保管,等到日後再不斷灌進我頭腦中的嗎?那麼我死之後,這些知識與思想又還給了誰?他們存在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具體的形式,也不該因爲一個具體形式的消亡而消失。它們應該仍存在於空氣中的,在冥冥中尋找另一個載體。
生與死的大問題將我糾纏得頭痛欲裂,恨不得從腦子裡面伸一隻手出來把思路理理清楚,拂去濃煙迷霧,讓我看清案件的真件,還宋詞與元歌以清白。在北京,我統共只有這兩個朋友,如今她們忽然同時被抓,而我愛莫能助。尤其是,她們的被拘同我有關,因爲我的玉。
我們三個人,就像被一道無形的咒語禁錮,有一個流行了幾個世紀的古老遊戲在逼迫我們入彀,使我們在完全不自知的情況下跌進陷阱,疲於奔命。
現在,終於有人爲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可是遊戲還沒有結束,我們也就只得爲了自己並不瞭解的遊戲規則所驅使,裹挾其中,不得釋放。
她們的同時落難使我越來越堅信一切與仇恨有關,與我們前世的因緣有關。我不能對她們的遭遇袖手旁觀,若無其事。可是,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我抱住頭,疼得呻吟起來。在這種最迷茫無助的心情下,我惟一的念頭,就是想見張楚。
我想見到張楚,在痛苦與煩惱將我吞噬前,不顧一切地想見他。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找他,給他打電話嗎?約會他嗎?不,我不敢。我怕被他輕視。他已經拒絕了我了,讓我再怎樣開口求他?
我來到他校門前的公交車站。
我知道他每天是坐這一趟車上下班的,也知道他今天下午有一堂課,我相信,只要等在這裡,我就一定會見到他。不論天塌地陷,我只想,再見他一面。
他下班的時間到了,可是,他沒有出現。
我等在那裡,願意將自己化爲一尊回首鹽柱,只要,可以等到他。
等到,天荒地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人流從密變疏,直到每次車到站只有幾個人上下,仍然見不到張楚的蹤影。
我徘徊在公交車站,心裡充滿絕望的孤寂。他講課的聲音又響起在我耳邊:“中國古代神話,都是些很寂寞的故事,有種悲劇精神,像夸父逐日,像女媧補天,像嫦娥奔月,像精衛填海,充滿孤獨的意味……”
夸父追不到他的太陽,精衛填不平無底的大海,我,是不是也永遠等不到張楚?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嗎?罰我愛上一個不可以愛的人?
失望和自卑潮水般將我淹沒。
宋詞和元歌在警局中被審訊,而我,則被自己的心審判。
霓虹燈漸次亮起,末班車也過了,我不知道自己已經等待了多久,總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吧?
秦歸田死了,宋詞和元歌被拘留了,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助我,安慰我。在這廣闊的世間,我是這樣渺小孤獨,而由於張楚的冷落,這份渺小就變得更加刺傷我。
四肢僵硬地,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咯咯”聲,我昏昏然地走進一個小巷,有幾個阿飛坐在路燈下打撲克,見到我,一起吹起口哨來。
我聽不見也看不見,迎着他們無畏懼地走過去,讓我毀滅吧,讓那個純潔的充滿愛的幻想的唐詩從此消失!讓我從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