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願下地獄(2)
他愣一愣,但是沒說什麼。這使我越發覺出這男人的深度和風度來。我知道他根本不會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可還是忍不住想對他訴說,也許,只是因爲他是宋詞的丈夫吧。
“我真的覺得我來過這裡,很熟悉。但是我來的時候,這裡不是這個樣子,它是完整的,漢白玉的建築,斗拱飛檐,雕龍刻鳳,美輪美奐……”
不僅是這裡,還有外城,內城,甕城,閉上眼,都可以歷歷在目。
內城各城樓重檐歇山頂,上鋪灰筒瓦,綠琉璃剪邊。面闊七間,進深五間,其中以正陽門規格最高,在各城樓中也最壯觀。
城門外有箭樓,角樓,敵臺,閘門,護城河……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可是那樣堅固的防守,依然抵不住洋槍洋炮,終使百年繁華一朝火葬,華美的圓明園夷爲平地。
“我彷彿可以看見峨冠高屐的女子從林中走過,香風習習,環佩丁冬。這裡曾經一度歌舞不休,秀麗無雙,可是現在,正應了那句唱詞:‘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我覺得痛心,但是立刻省起自己跑題跑得太遠了,不由抱歉地笑笑:“對不起,我又在自說自話了。”
蘇君的確是正人君子,對我癡人說夢的自白並沒有絲毫見怪,但是也不會順着我的話展開討論。他輕描淡寫地轉入正題:“要想讓宋詞和元歌儘快洗清自己,首先,要考慮一下有沒有可能找到她們兩人不在場證據。”
“元歌不可能,現場有她的指紋和鞋印。宋詞沒有。”我回答,心裡更加讚歎這蘇君的爲人端方,他並沒有只提宋詞,而是說,“要讓宋詞和元歌洗清自己”,“要找出她們兩人的不在場證據”。這纔是有責任感正義感的大男人。我又一次感嘆,不明白宋詞爲什麼會錯過這樣好的丈夫。
蘇君沉吟:“沒有指紋也不能說明她不在場,可能是銷燬了。所以,還得設法尋找不在場時間。”
“也不行。保安說,她們兩個先後離開大廈,時間和案發時間吻合。”
“這也不行,那就要證明沒有殺人動機。”
“可是她倆都同姓秦的有仇,一個吵過架,還有一個就在案發當天還鬧過一場彆扭。”
談到這裡,我不禁泄氣:“好像一點成功的可能性都沒有啊。”
蘇君不放棄,繼續分析:“那就剩下最後一條,證明她們沒有殺人能力。”
我一震,彷彿在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我想起來了,宋詞有帕金森症,稍微激動就會兩手發抖,又怎麼可能有力氣用絲襪勒死人呢?”
“是呀!我怎麼沒有想到?!”蘇君大喜,“我有她的醫生證明,我這就回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不用親自去,我已經替她請了最好的辯護律師,他會替我們出頭處理這件事。”臨走,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裡取出一隻盒子交給我:“對了,宋詞讓人拿出來給你的。”
“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只聽警察局的人傳話說,宋詞說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出來了,讓人把這個送給你,做個紀念。”
盒子打開來,是那塊璧,龍蟠雲上,栩栩如生。我緊緊握住,忽然流下淚來。
蘇君走後,我在圓明園的亂石叢中坐下來,緊緊攥着那塊玉,彷彿攥着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在以往的時間的無涯的海洋中,曾經流過我另一個自己。而如今,兩個我藉助這塊玉連結了。
我把它戴在胸前,於是我就有了兩顆心,一顆在胸膛內跳動,一顆在身體外呼應,就像有兩個我在冥冥中對話一樣。
在它們的呼應中,某種神秘的力量產生了,那是一種界於回憶與臆想之間的東西,一種屬於思想範圍的意念。
許久以來,我站在思想的懸崖邊上,不知道該跳入峽谷亦或退依絕壁。
時間像一道聒噪的風呼嘯而過,風中有被我遺忘了的記憶的碎片,但是它們無法聯綴成任何一段完整的情節,也不能束成一束思想。
我不知道該用一條什麼樣的紐帶貫串它們,但是確切地感到那其中固執的聯繫。
但是當那塊玉在我的手掌中溫暖地跳動時,我終於按穩了時間的脈搏,找到了那條通向記憶的甬道。
望着周圍的建築,望着那著名的殘碑,我愈發確切地知道,我來過這裡,不僅我來過,宋詞和元歌也來過,她們穿着古代的衣服,穿花拂柳而來,輕盈而憂傷。
天上的星一顆顆亮起來。
我雙手抱膝,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早已經過了閉園時間,但是我不想走,不爲什麼,就是想在這裡多坐一會兒。古老的建築和深沉的夜使我心情寧靜,我渴望在星空下找回自己的心。
看園人進來巡視了一週,大概是驅逐留連忘返的遊客,我正在打腹稿如何說服他們放過我,可是他們卻毫無所見地走了。
奇怪,我明明看到他們的眼光在我身上掠過,爲何竟像是沒有看見我?
何處傳來一聲幽幽嘆息。
我悚然,撒目四顧,月光下斷碑殘垣愈發悽美動人。
我大聲問:“誰?誰在那裡?”
又一聲嘆息響起,幽悽人。
這一次聽清了,聲音來自背後。我猛地回頭,差點兒扭了脖子,發現不知何時,竟有一個穿古代服裝的男人坐在斷碑上,兩隻腳盪來盪去,正對着我微笑。
近日研究有功,月色朦朧中我認出那一身是清代服飾。
“你是誰?什麼時候進來的?我怎麼沒看見你?”
“剛纔天太亮了,我沒辦法讓你看見我。但是現在可以了。”他從碑上跳下來,落地無聲,而且也沒有影子。“你很奇怪他們沒發現你是嗎?那是因爲我幫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