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十二年後,會來娶我(2)
“一個男人。”
“你夢裡那個?”
“胡說。”我瞪小李一眼,“是在北京才認識的,還不知道名字呢。”
“他是欠了你錢還是長得特別英俊,讓你唐大小姐這樣緊張?”小李繼續打趣。
我有些悵悵地:“他沒有欠我錢,倒是我欠了他的。”
同那青年的失之交臂,讓我突然發現,原來,他留給我的印象是那樣美好深刻,原來,我一直很希望再見到他。
我在人羣中東張西望,腳下頗有點不知所之。小李抱怨:“你根本沒心思參觀,你是在找人。”我不禁抱歉:“不不,我很想好好參觀一下曹雪芹故居的,想了好久了。”忙收攏心神,將注意力放在那些庭院建築,條幅楹聯上,又特意到曹雪芹像前行了禮。
我不是一個拜神主義者,也沒有什麼偶像,但是,對曹雪芹,我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敬仰、崇拜,視爲神祉。從小到大,《紅樓夢》看了無數遍,總是忍不住想入非非,怎麼可以夢遊大觀園,同曹雪芹長談一次,讓他告訴我後四十回的真正結局呢?那種想法,常常令我心癢難撓,輾轉反側。
然而,當真踏進所謂的曹雪芹故居時,卻不知爲什麼,讓我忽然有種距離感,不真實感。這裡真的是我心中的大師曹雪芹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地方嗎?他就在這裡“批閱十年,增刪五次”,將《石頭記》最後完成至《紅樓夢》?如果他住在這裡,那麼“脂硯齋”又在哪裡?《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遺失了,若是將此地掘地三尺,會不會意外發掘出一份精心保存的原稿?會不會,一百年前,曹雪芹在最後完成了《紅樓夢》的著述之後,將它密密裝裹,用一個極妥善的辦法收藏在不朽的甕裡,像妙玉貯雪水那樣,用一個“鬼臉兒青”把書稿藏了埋在地下。然後,他再故意將其他的散稿收回銷燬,讓《紅樓夢》永遠殘缺,同所有的世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會不會呢?
正自神遊天外浮想聯翩,身後傳來輕輕的吟誦聲:“蓬窗牖戶,繩牀瓦竈,並不足妨我襟懷;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
這正是《紅樓夢》開篇曹雪芹自詡的句子。是誰?誰這樣知情解趣,說出我心中所想?
我回過頭去,忍不住心神一震,是他,是那個四合院裡的青年。剛纔到處找他不見,卻原來離我這麼近。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句詞:“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種鈍鈍的喜悅和隱隱的疼痛從心中升起,彷彿我已經尋了他好久好久,彷彿我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一次重逢,彷彿已經預知命運的安排,彷彿山雨欲來山洪欲發只待一聲令下。震撼過度,我反而不曉得該怎樣搭話。
那青年接觸到我震動莫名的眼神,有些驚訝,沒有認出我來,只是微微地一頷首,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我才如夢初醒,不行,不能再讓他跑掉,這次錯過了,下一次,我可去哪裡找他呢?小李還在一旁對着雪芹像左拍右拍,我顧不得打招呼,直追出去,至於到底爲什麼要追,追到他之後又該說什麼,卻沒有想過。
在垂花門裡的竹林旁,我追上了他:“請等一等!”
他停下,驚訝地看着我,並不詢問。
不知爲什麼,我的眼睛有點潮溼,雜亂無章地開口:“我是唐詩,我們見過的,在四合院,我還欠你十塊錢呢,謝謝你的那些畫報,我天天看……”
他想起來,笑了:“原來是你。在北京玩得好嗎?”
“很好。沒想到可以再見到你。”我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我剛剛進來,你呢?”
“我已經逛完了,正打算回去呢。”
“這麼快?”我深深惆悵。
他看出了我的失落,想了想說:“穿過這個竹林後面有個茶舍,要不要去坐一會兒?”
“當然!”我禁不住雀躍,已經完全把小李忘在了腦後。
竹林間的石子路上長滿青苔,溼滑地,我打了個趔趄,被他扶住了。他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引着我走出竹林。我心中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癢癢地喜悅,說不清楚。竹林間有種遊蕩的暮色在飄流,給林間平添了一種幽深的意味,我覺得好像在隨他走進一個美麗新世界,一個愛麗絲的仙境。又似乎,不論他將帶我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只知道,跟着他是安全的,美滿的,平和的,滿足的,一種再無憂慮思疑的鬆弛。
我們在茶舍前的樹墩子上坐下了,他揚手叫了兩杯茶,玩笑地說:“這是妙玉從梅花上收雪烹的茶,難得的。”
我也笑着,說:“剛纔我還在想,曹雪芹會不會把《紅樓夢》的原稿像妙玉那樣,用一個甕收在地下藏着呢。後四十回遺失,是全世界文壇的一大損失。”
“也未必,也許這就像維納斯的斷臂一樣,未嘗不是一種缺憾美。有誰能想像維納斯長着兩條胳膊的樣子呢?要是有一天人們真的發掘出了一尊四肢齊全的維納斯,帶給我們的未必是狂喜,說不定反而會感到巨大的失落。”
“那也是。”我表示同意,“我小時候在鄉下有個小朋友,他很會講故事,給我講過許多童話,後來長大了我看到原著,發現和他講得不大一樣,我一直都不肯相信是他錯了,總覺得版本不對。後來想明白可能真的是他錯了,還很難過呢。”
“在鄉下?”他微微一愣,燃起一支菸,帶着絲沉思的神情,慢吞吞地問:“是臺灣的鄉下嗎?”
“不是,是內地。我小時候在大陸,六歲纔去臺灣的。我一直有個願望,可以再見到那個講童話的小朋友,他曾經送給我一個木頭燈籠,還和我有過一個‘一百年’不許要,的死約定……”我發現自己講着講着就跑題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繞回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忍不住要猜想《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想像寶黛釵的真正結局。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曹雪芹,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哦,是什麼問題?”不知爲什麼,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望着他,認真地問:“你說,王熙鳳會寫字嗎?”
“什麼?”他愣了一下。
“書裡面說王熙鳳不大識字。可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樣的規模,都是禮義之家,史湘雲薛寶釵以及元迎探惜姐妹都是打小兒上學的,琴棋詩畫樣樣精通,怎麼獨獨王家卻不讓女兒上學呢?而且王熙鳳取的是個男兒名字,說明王家很是望女成鳳,又怎麼可能不讓她念書識字呢?所以,我懷疑,王熙鳳不識字是假,爲了逃避入宮,或者,就是王熙鳳小時候太有才氣,殺伐決斷比男孩子都強,讓父母害怕了,所以不給她讀書,就像武則天殺馬令皇室驚動一樣,人們不希望一個女孩子過分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