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十二年後,會來娶我(3)
“有道理。”他輕輕撫掌,談興也濃厚起來,“其實,《紅樓夢》裡有很多這樣的自相矛盾,就好像曹雪芹有意留下許多破綻讓後人來思索似的。像妙玉,一個四海爲家到處掛單的女尼,收藏的茶器之貴重連賈府也難與匹敵;說是官宦家的小姐,因爲怕養不活才送到庵裡戴發修行的,還特地跟着幾個貼身女傭服侍她,這樣的陣仗,在賈府好像也並沒有真正受到多少尊重,倒充滿了落難公主的意味。而且,這樣的千金小姐,卻在賈家一住多年,老家連個來人打問都沒有過。所以我猜想,會不會她就像甄家一樣,是被抄過家的名門之後,僥倖逃命出來被賈家收容的。所以纔會帶髮修行,而又凡心未泯,只因爲出家根本就是一種逃避,掩人耳目的。”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我輕輕誦着《金陵十二釵》裡妙玉的判詞,心裡豁然開朗。“賈府抄沒,按理與僧尼無關的。可是妙玉最終還是跟着落魄了,原因必定是她除了賈家之外沒有別的去處可以投奔,或者乾脆就是跟着賈家一起敗露身份,說不定,賈家被抄,她還是其中一條罪狀呢。”
“也或者,她跟着家廟轉移了。記得妙玉最喜歡的那句禪詩嗎?”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不錯,《紅樓夢》裡有個鐵檻寺,又稱饅頭庵,正同妙玉的那句詩相合。這大概就是預示了賈府其他人的命運了,他們後來不是都被關在鐵檻寺了嗎?還記不記得有關賈芹的那首打油詩?”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裡管尼僧,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出新聞。”我念完了笑起來,“一直覺得這段話太粗俗直白無趣味,很不像曹雪芹的筆墨,到底是高鄂續得不像。”說到這裡,忽然猛醒,“你是說賈芹把妙玉……不會的,這太殘酷了!”
“可是你想想看,這會不會很有道理呢?賈芹把庵堂當成淫窟,妙玉並不知道,賈家被封,她搬出櫳翠庵,最可能去的,就是賈家的其他家廟,比如水月庵。那麼,很可能便會落入賈芹的手中,那便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污淖中了。這便是一種曲筆的寫法。”
“但是仍然太殘酷了。殘酷得失去了美感。相比之下,我寧可喜歡黛玉和湘雲的結局: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我喜愛那樣的意境,清冷而婉約,如淒涼地微笑着拭去沁落眼角的一滴清淚,並在晚風中輕輕彈去,風因此而溫潤起來,呻吟如歌。”
當我這樣描述着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隱憂,怕他會笑我矯情,或者讚我浪漫,無論是哪一種感慨,都將令我寂寞而窘迫。以往,每當我這樣深深地陷入文字的迷陣中,朋友們都會驚訝地答一句:“你說話好像做詩耶,真有趣。”
可是,他沒有,他就像聽我說“今天月亮很好”,“謝謝我吃飽了”一樣平和自然,並且毫無阻礙地接口說:“中國古典文學中講究‘哀而不傷’,就是這一重意思了。”
我的眼睛忽然就溼潤了,心中被狂喜充滿。我終於,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對話的人,終於可以同一個人僅僅因爲對話而無比興奮,誰能瞭解那種談話的快樂呢?它是比飽食美味佳饈或者考試得到個好成績以及抽獎中彩票都更加難得而令人心生感激的。
對着這樣一位從天而降的知己,我忍不住說出心底最深的秘密:“小時候,我一直有個奢望,想長大了重續《紅樓夢》,後來讀的次數越多,就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一直盼望有個人,可以真正地揭出《紅樓夢》真相給我看。這個願望,和那個想找到木燈籠主人的願望一樣強烈。”
他又是微微一震,正想說什麼,這時候我聽到呼喚聲,是小李,他一路找來了。我驚跳起來:“天哪,我把小李丟了。”忙迴應着,“小李,我在這兒。”
小李穿過竹林,抱怨着:“怎麼搞的,一轉眼就把你丟了……這位是……”
我替他們倆做介紹:“這是我的同事李培亮,這就是我欠他錢的那個人……”這時我想起談了這麼久,居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他笑一笑,主動伸出手來:“我叫張楚。”
張楚。他說他叫張楚,是大學古文老師。
好年輕的大學老師。好儒雅的青年。好英俊的張楚。
或者,他並不算十分英俊,可是,卻絕對稱得上英挺,英氣勃勃,挺拔傲岸,傲岸之中,又有種儒雅的味道,如玉樹臨風,超然物外。而那種超然的氣質,是那樣深深地吸引着我。
我莫名地歡喜,從黃葉村回來的路上,一時沉默得神遊天外,小李問我話也聽不到;一時又誇張地活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話裡全無主題。小李幾次說我反常,我只是吃吃笑,不辯駁,也不解釋。
晚飯也沒吃就同小李告別了,託辭說太累了,想早點回去休息。可是回到酒店,卻又興奮得睡不着,心裡面像有一整支隊伍在操兵似的,紛至沓來,熙攘雜亂。有個名字,擂鼓一樣重複地響起:張楚,張楚,張楚!
發生了什麼事呢?這樣地心神不安,這樣地坐立不寧,這樣地情不自禁,這樣地若喜還嗔。
站在酒店窗前,我拉開厚絨的落地窗簾和輕薄的軟紗襯簾望出去,月光斑駁地篩落在庭院中,隨風輕快地跳躍着,是一隻只洞悉秘密的精靈。
風吹進來,我又想起張楚抽菸的樣子,煙使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有種無意地遠眺,帶着迷茫,又似沉思。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眼中的憂鬱便一掃而光,彷彿雨霽雲開,令人驚喜地帥氣明朗。他微笑,專注地傾聽,髮絲在風中微揚。牽起我的手時,那樣自然,溫和,如同兄長。那一刻,我真有種期待,可以就這樣,將自己的一生一世,交付他手中,隨他走遍天涯海角。
我驀地一驚,是嗎?在張楚牽起我手的那一刻,我曾經期待過永恆嗎?期待過一生一世的給予和接受,天長地久的長相依偎嗎?
如果,如果可以把自己所有的心思與盼望從此交付與那樣的一個人,該是多麼愜意美滿的事情!可以嗎?可以做這樣一個美好的夢,就此沉進愛河嗎?
愛?這種不期然的心動,這種慵懶的溫柔,這種渴望交託的期許,就是愛了嗎?自童年的張國力之後,終於又有一個活生生的男子走進我的心,讓我瞭解到什麼是愛的感覺了嗎?
是的,那是愛。如果這樣夜不成眠地念着一個人的名字還不算愛,如果這樣迫不及待地渴望下一次見面還不算愛,那麼,我真不知道愛情應該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