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廢墟里的花朵(4)
這樣的大前提下,我只得放棄了。
放棄,我的愛。
不可遏止的思念,不可遏止的寂寞,不可遏止的恍惚。
明知不可能,可是每一次電話鈴響,都忍不住要猜測是他;路上遇到略相似的身影,往往癡心地追出大半條街;並且忽然對所有的四合院產生強烈興趣,滿北京地找,無論開不開放,都死乞白賴求主人容我參觀。
從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是這樣子的,生命的每一分鐘每一細節每一次呼吸都是爲了他,有他,就擁有全世界,而如果沒有了他,也就沒有了一切,花不香風不冷夜不黑陽光不明亮。
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情形太不健康,可是無可奈何,整顆心沉睡在冰河的底層,再也沒有人可以將它喚醒。仍然每天一次地跑往秀場,傻看傻笑傻吃傻睡,做每一件事都恍惚,都納悶,不知道這樣的忙碌是爲了什麼。
比任何時候都更喜歡讀宋詞。是宋詞三百首的宋詞,不是王朝廣告製作部經理的活人版宋詞。詞中說,“春心莫與花爭花,一寸相思一寸灰”,“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見了又休還是夢,坐來雖近遠如天”,“天涯萬一見溫柔,瘦亦爲此瘦,羞亦爲郎羞”,“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說得真好。只是,仍不足形容我心摧傷之萬一。
我開始渴望離開。只等展示一結束就立即打道回府,今生今世再不見他也罷了。
天氣一天天地暖,除了心。
終於正式彩排的日子到了,模特兒全身披掛,戴上“再生緣”玉飾最後一次走臺。
背景是一場大型儺舞表演。數十武士戴面具,執木劍,魑魅魍魎,載高載低,影子被燈光處理過,斜斜地投在幕布上,有形容不出的悽迷詭異。
儺舞,又稱儺戲、儺祭,是我國一種古老的文化傳統。儺面具,俗稱“臉殼子”,以木或者陶製成,色彩大紅大黑,張揚而單純,線條粗獷,有種原始而獰厲的美。
據說,面具的製作始於五千年前的原始社會,人類祖先在山林中與野獸做戰,爲了威懾敵人,也爲了給自己壯膽,戴面具以裝神弄鬼,虛張聲勢;後南北朝時期,有齊蘭陵王高長恭英勇善戰,指揮有度。然相貌俊秀,面如敷粉,不足以懾衆,於是令人制面具戴上,指揮做戰,氣勢非凡。時人敬以爲神,紛紛效仿,至漢代,漸發展爲巫術禮儀,在宗教活動中用以驅鬼祭天,此風至清代尤爲盛行。
直到今天,陝西等地社火活動時,猶有儺戲表演,載歌載舞,穿村過戶,祝福人畜兩旺,除舊迎新。
此刻,在儺舞原始而粗獷的襯托下,身穿清宮服飾、珠圍玉繞的模特兒們愈發千嬌百媚,弱不勝衣,而玉的盈潤光澤也在飄忽的燈光處理下格外矚目,美不勝收。
我站在臺下,目炫神馳,一時間不知今夕何昔,此地何處,因大力稱讚宋詞:“以舞劍配合玉飾秀,的確別出心裁。”
宋詞得意。
元歌悻悻。
我又轉而恭維她:“如果你肯登臺,這些模特兒全都沒飯吃。”
元歌立即高興起來,笑得身子如花枝亂顫。宋詞斜一眼:“跟女人也忘不了發騷。”
“你懂什麼?”元歌翻她老大白眼,接着轉向我,面孔一變,飛個媚眼,“只有女人才最懂得欣賞女人。唐詩,噢?”
我失笑。這妮子左瞻右顧,竟能在眨眼間換出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也堪稱一絕。
彩排後,宋詞着人收拾服裝玉飾,全部送往王朝經理室保險櫃收藏,元歌也要忙着準備明天記者招待會的事情,卻將我託付給小李:“你好好安排唐詩一下午的節目啊,明天就開展了,可別叫她緊張。”
我又笑,自從那次同她詳談過我的感情危機後,她待我就是這種不放心的態度,好像我是個迷路的孩子,需要她時時刻刻無微不至的照顧。同時,我發現她對小李說話的態度很奇怪,像是命令,又像是親暱,一種形容不出的柔媚嬌俏。
小李欣然領命,還特意打了個立正,說:“保證完成任務。”
他的確把任務完成得很好,安排了我滿滿一個黃昏的節目,先是去天安門看降旗,接着吃晚飯,到三里屯的吧喝一點東西,然後蹦迪。
嘈吵的音樂和擁擠的人羣裡,我和小李很快被擠散了,散了也就散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談笑風生狂歌勁舞的背後,我的心其實寂寞。
主持臺上,渾身釘滿亮片的金毛DJ在嘶聲呼喝:“Ladiesandgentleman,今晚你們High不High呀?”
“High!”萬衆齊呼。
“High就大聲叫出來!”
“High!”少男少女們用盡他們渾身的力氣在叫喊,可是再用力,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裡已經沒有自我,每個人都是我,都在替我叫,替我High。
可是DJ還是不滿足:“叫得大聲點!”
“High!”
“再大聲點!我聽不到!”
有沒有160分貝?
尖銳的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而劇烈的跺腳聲要把舞池踏穿。人們瘋狂了,不管認識不認識,都互相擊掌,撞胯,甚至打耳光。後面的人抱着前面人的腰,圍成一圈一邊拼命跺腳一邊前行,那不是在跳舞,只是在發泄,動作完全變形了,肩在扭,胯在搖,大聲地叫,起勁地跳。
真是開心呀!怎麼會這麼開心呢?好像玩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似的。
這樣的快樂是要遭天妒的。
我在人羣中跳着,叫着,流着無人知曉的淚。張楚,這樣的夜晚,你可想過我?
直到午夜兩點多,小李纔將我送回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