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與大宛交界處有個小村莊,那裡看上去很不顯眼,居住的村民也有限,村民們多以編織草藤類的物品爲生,物質條件比較匱乏。即便如此,匈奴敗仗之後,也沒有放過這些與世無爭的村民,將絕大多數的男子抓回都城,年輕人被充軍,年老的也被當做苦力使喚。
按理說這位老漢和圖奇棠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但圖奇棠爲了他派出南聖女去救援,南聖女對匈奴都城的情形並不瞭解,只能僞裝成舞娘去一些風月場所獻藝打聽情報,費了不少周折,終於毫髮無傷地救回了老漢。
息陵教今非昔比,以往那些發誓效忠的教徒們得知聖壇被毀,聖女護法之中沒有就義的也選擇了歸隱,許多骨幹分子都加入了別的幫教,息陵教的教衆回鄉的回鄉,枉死的枉死,就連斯塔拉山的教衆也都過起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其他分散在西域各地的教衆許久收不到聖壇的消息,也都撒開了。
當南聖女想要暗中拉攏昔日教衆的時候才發現,樹倒猢猻散,想要重現往日的風光簡直難如登天。雖說明月聖女和圖奇棠都不在意這些名利得失,但作爲曾經的聖壇聖女,實在不忍心看着教主落魄。不過,這正是他們選擇的生活方式,旁人是沒有辦法干涉的,要不是他們自願如此,即使當日安息朝廷誓將息陵教夷爲平地,他們也是有法子東山再起的。
南聖女在斯塔拉上居住多日,時常想起明月聖女和圖奇棠,想念他們以前同經風雨的日子,看着身邊不再振作的教衆們,他們彷彿都從息陵教的影子中脫離了出來,憑靠着明月聖女分給大家的財產,生活倒也算過得無憂無慮。安息朝廷履行了他們的諾言,沒有再爲難山上一心想過平凡生活的教衆,樂於看着他們放下了爭強鬥勝的心。
可是,南聖女卻過不慣這種生活,她對明月聖女和圖奇棠的思念越來越深,藉着下山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的理由,離開了安息,開始在西域各地打探他們的下落。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在大宛的一處偏僻村莊遇見了毒蠍子和藥葫蘆,她知道無論明月聖女是落魄還是輝煌,毒蠍子都會不離不棄,找到毒蠍子就等於找到了明月聖女。
果然,毒蠍子帶着她見到了明月聖女和圖奇棠母子,只是時隔多日,他們都不再像從前,更像是一對普通的母子。尤其是圖奇棠的變化很大,讓她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但只要知道他們沒有性命之憂,她也就放心了。
藥葫蘆走後,明月聖女就念叨着要換地方居住,毒蠍子和南聖女都知道她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明月聖女從始至終就對圖奇棠和劉燁在一起不太滿意,現在圖奇棠變成這樣,她更不願意再讓劉燁牽扯進他們平靜的生活。
南聖女跟隨明月聖女母子輾轉來到匈奴境地,不遺餘力爲他們效力,這次來到匈奴見到劉燁等人,她也覺得意外,卻也認爲這是命運的安排。不管劉燁和圖奇棠今後能不能在一起,就算只看在他們往日的情分上,也應該讓他們再見一面的。
於是,藥葫蘆提出同行,南聖女沒有阻攔,即便明月聖女會因此訓斥她。她希望這樣做能對圖奇棠有幫助,但凡是對圖奇棠有利的,她寧願自己受委屈,也會成全她視爲親弟弟的圖奇棠。
劉燁等人各懷心事,他們這一行人之中,除了獲救的老漢心情最好,其他人都是心事重重。
一個時辰後,天矇矇亮了,老漢遠遠地看見了自己的家,興奮地指着前方向衆人介紹:“瞧,那裡就是咱們的村子,溪水村。”
“溪水村?爲啥叫這名呢?”藥葫蘆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道。
老漢精神抖擻笑容滿面:“說起這溪水村,那是大有來頭的,在數百年前,這一片土地遭到大旱,土地都裂開了口子,村民也都快渴死了,家裡養的牛和馬也都要撐不住了。有天黃昏,村口來了一位奇裝異服雙目失明的老人家,他挨個敲門想討口水喝,可是每家每戶自己都喝不上水了,哪有水給不相識的人喝呢!”
“不過有個叫溪水的小夥子,眼看這老人家着實可憐,不由想起了自己早已死去的父親,就偷偷地劃破自己的手腕,接了滿滿一碗血給他喝。老人家的眼睛看不見呀,接過碗就咕嚕咕嚕喝下肚了,也許真是渴極了,連血的味道都沒有喝出來。最後,他喝乾了小夥子的血,問了小夥子的名字,笑眯眯地走了。”
“忽然有人發現,在他走過的地方,裂開口子的土地冒出了涓涓細流,捧起來喝居然是清甜的泉水。這條溪水救了村子裡的人和牲畜,也養育了咱們一代代人,爲了紀念那個拿自己的血拯救大家的小夥子,咱們這個村子從此就叫做溪水村了。”
藥葫蘆點點頭:“原來還有這麼個典故,這小夥子人是不錯,能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人少之又少,他是應該被人紀念的。那條溪水就是他當初流的血啊,你們這些後人喝的都是祖先的血。”
“哎,你這麼說倒是有道理,但聽起來咋就覺得不對勁了,這要是河裡的水都是血,誰還敢喝呢!”老漢跟藥葫蘆打趣道。
“我就是打個比方,你又何必較真,我的意思其實就是說你們都是靠祖先養活的,要不是祖先爲你們割腕,也就沒有你們。”藥葫蘆嘻嘻哈哈地說。
“你這老兄,我給你講這個傳說,你就當故事聽了就是了,怎麼可能真有這回事啊!”老漢指着溪水的方向,又道,“你看那條河這麼長,哪個人能流這麼多血,肯定是以前就有的,不過是人們爲溪水村編個由來唄!”
“既然是由來,那就是有理可依的,就是以前發生過的事。”藥葫蘆故意跟他擡槓。
“好,好,我帶你去看看,看那條河是原先就有的,還是後來仙人變出來的。”老漢拉着藥葫蘆的胳膊就往前走,“我家就住在河邊,日日夜夜看着這條河,你還給我犟什麼啊,你一看就知道了。說我較真,你這老頭才慣會較真。”
藥葫蘆和老漢的吵鬧在旁人聽來,顯得相當荒謬,原本就是不值得爭論的傳說,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好吵的。只是藥葫蘆向來就是這麼無聊的人,也許就是他存心找點事出來,反正他就是怕閒着。
衆人追着他們來到那條河,老漢依然拉着藥葫蘆往自個兒家走:“給你看看我家門前流淌的那條河,還有我閨女,這會兒應該也起來了吧,呵呵,她要是見到我,恐怕要吃驚的。”
“那是一定的啊,這麼多天沒見面,她還在一直爲你牽腸掛肚,生怕你在都城受了什麼委屈。你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不激動纔怪,但我要提醒你一句,懷着孩子的女人太激動可不好,那會驚動胎氣的。”
“哎呦,不能啊,千萬不能,動了胎氣那可要不得,我跟我女婿發過誓,一定得讓我閨女母子平安……”老漢不由遲疑,“我看我還是先別急着回去,免得我閨女見到我動了胎氣……”
“你這個人別這麼磨嘰好不好,來都來了,還怕這怕那的。”藥葫蘆反過來拉着他繼續往前走,“我倒要看看你的女婿是不是長着三頭六臂,你怎地就這樣怕他。”
“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這樣,我並不是怕我女婿,而是……”老漢話沒說完,眼瞅着眼前那兩個人影很熟悉,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對方的樣子,歡喜地大叫起來:“環兒,環兒,我的閨女……”
背對着劉燁等人的孕婦和另一名男子肩並肩站着,聽到這聲呼喚,她扶着後腰轉過身來,看到老淚縱橫的老漢,先是一愣,隨即喜極而泣:“爹,爹,你回來了……”
父女二人相擁而泣,老漢還不忘叮囑道:“別激動,不要哭,驚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這時,那名男子也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打量着藥葫蘆,藥葫蘆冷冷地看着他,不屑一顧地扭過頭去,寧願看着那條河也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雖然還隔着一段距離,看不清楚那名男子的相貌,但從身形輪廓也能辨別出大概,劉燁怔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師中和清靈也是不知所措,南聖女頻頻看向劉燁,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道從何開口。
“圖奇棠,你這傢伙原來一直躲在這裡!”常惠握緊了拳頭,咆哮着衝上前去,不顧老漢和環兒的阻止,一把揪住圖奇棠的衣領,“你害的我們找的好苦,未曾想你倒是躲在這兒逍遙快活去了,你怎麼對得起公主,你怎麼對得起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圖奇棠淡漠地看着常惠,像是從沒見過他一樣,輕輕揚起衣袖,將常惠震出數步之遙。越過他的頭頂,圖奇棠看見那位梨花帶雨的纖弱女子,她看起來極美又極爲傷心,無聲的啜泣着,閃爍着淚花的清澈雙眸美得令人心悸。
劉燁抿着脣,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一步步走向圖奇棠,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陌生的樣子。自從那晚他墜崖,他們已經有幾個月沒見面了,她以爲自己永遠失去了他,沒想到今生還有機會再續前緣。只是前緣能不能再續,她心裡沒有半分着落,在他性命垂危生死未卜的時候,她曾向上天祈禱,圖奇棠若是能平安無事,她願意失去今生摯愛孤獨終老。
劉燁犧牲愛情只求圖奇棠平安,她以爲自己可以爲他放棄最珍貴的感情,但爲何見到他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又忍不住想渴求更多呢!圖奇棠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她不能接受他們從此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即使圖奇棠已經不再愛她,找到他想要的幸福。
圖奇棠的視線膠着在劉燁身上,直到身旁的環兒拉住他,才倉促地移開視線,滿眼溫柔地望着環兒:“這兒風大,你和爹還是回屋裡說話吧!”
爹?圖奇棠稱呼這個老爹什麼?劉燁不由身形一晃,險些癱坐在地上,當她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就已經聯想到了什麼,可是親耳聽見又是另一回事。她方纔還在想這一切只是個誤會,其中必定有隱情,但是現在,她不能再爲自己找藉口,她只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圖奇棠當真不再愛她,並且和別的女人孕育了孩子,是啊,他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過上平靜的生活,而她遲遲不能爲他實現。他們在一起都是圖奇棠在不停地付出,爲了她以身犯險不得安寧,哪怕是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今,這個叫做環兒的女人成爲了他孩子的母親,理所當然的,他的愛都轉移到了她身上。環兒,這個幸運又幸福的女人,她爲圖奇棠實現了夢想,她給了她平靜安定的生活,她最有資格陪在他身邊。
環兒不無擔心地看了眼淚流滿面的劉燁,不用問也知道她和圖奇棠之間的關係,她表現得相當從容,微笑地應了聲好,挽着父親回屋歇息。這股從容在外人看來,不是平白無故的,若不是她對圖奇棠有絕對的信心,斷不會這般篤定。
常惠從地上爬起來又衝向圖奇棠,咬牙切齒地說:“你知道嗎?公主爲了你受了多少委屈,你竟敢爲了別的女人讓她傷心?”
“公主?”圖奇棠茫然地看向劉燁,“不知公主之前在何處見過在下?怎會引來這場誤會?”
常惠怔怔地看着他:“你這傢伙胡說什麼?你敢說你不認識她?”
劉燁面色慘白,原來圖奇棠不是不再愛她,而是根本不再記得她。
圖奇棠皺了皺眉,搖搖頭:“抱歉,我實在想不起來,何時見過這位公主。”
清靈傻了眼,衝上前叫道:“荒謬,太荒謬了,圖奇棠,睜大你的眼睛瞧瞧,她是誰?你怎麼可能不記得她?”
“這位姑娘,我,我真的是……”圖奇棠爲難地低下了頭。
清靈的淚水奪眶而出,推搡着圖奇棠:“這怎麼可能?你從懸崖跌下去之後,公主終日以淚洗面,可是你竟然忘了她,你還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你不記得我不要緊,但你一定要想起來公主啊,你們曾經那麼相愛,你不能這樣無情地忘了她……”
“清靈,別再說了,不要逼他。”藥葫蘆走過來拉住激動不已的清靈,“沒用的,他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了,毒蠍子早就說過他清醒之後神志不清,也許你們都沒放在心上。後來我跟過來看他,也是這般迷迷糊糊的,問他什麼也說不清楚,之所以帶公主來,原是指望着他還能想起來什麼,現在看來,都怪我多管閒事了。”
“祖父,你來找我們的時候怎麼不早說,要是早就知道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說什麼都不會讓公主來的,你糊塗啊,你這不是要往公主的傷口上撒鹽嗎?”清靈哭得傷心。
“不就是個女人麼,只要他能想起來公主,身邊多個女人又有什麼關係。”藥葫蘆氣惱地跺腳,“之前明月聖女說這女人是他兒子的,我壓根就不相信,誰能想到他這麼快就另結新歡,還,還懷上了孩子!”
“誰叫你當初不查清楚,冒冒失失就把我們帶來,圖奇棠都不記得我們了,現在他眼裡只有那個女人和他們的孩子,你要我們來,不是自取其辱嗎?”清靈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埋怨着藥葫蘆,“祖父,你看現在如何是好。”
“靈兒,不要再說了。”師中出面制止,朝清靈使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影響劉燁的心情,“我們還是趁早回去吧,畢竟這裡也不是久留之地。”
清靈看着面如死灰的劉燁,心疼道:“不行,沒查清楚之前,不能回去,我們不能白白來這一趟,至少,至少要爲公主討回一個公道。”
“靈兒!”師中氣結,“都到這時候了,胡攪蠻纏有什麼用,木已成舟,還能討回什麼公道?”
“對,咱不能走,這都什麼跟什麼,圖奇棠這小子就算他真的神志不清,他身邊總還有清醒的人吧!毒蠍子呢,還有那個明月聖女,總要找來問個清楚才行,這說不定是一場騙局,故意要讓公主傷心的騙局!一定是明月聖女想出來的餿主意!”常惠自說自話,也不理會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南聖女。
“夠了,都別說了。”劉燁擦去臉上的淚痕,擡眼注視着圖奇棠走向他,仔細地看着他的眉眼,看他的氣色好了許多,心裡稍感欣慰。
衆人屏息凝神看着他們,劉燁和圖奇棠兩兩相望,誰也沒有先開口。
許久,劉燁淡淡一笑:“你現在幸福嗎?”
圖奇棠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是的,我很幸福。”
“那就好,那就好……”劉燁釋然道,“祝你和家人永遠幸福,我們的出現要是帶給你困擾,請你原諒。”
“公主客氣了,這應該只是一場誤會吧!”圖奇棠的眼神充滿歉意。
“是啊,只是誤會,不必放在心上。”劉燁含笑點頭,不捨地看着他,想要從他眼裡尋找到任何一絲不捨的表情,可惜她最終還是失望。
“告辭了!”劉燁沒有辦法多看他一眼,明知道他們的緣分已經到了盡頭,強留只能傷人傷己。
目送劉燁等人走遠,圖奇棠緊鎖雙眉閉上雙眼,南聖女忽然開了口:“教主,你全都想起來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