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歸靡向劉燁坦誠了身份,考慮到當前的形勢,劉燁沒有爲難他,仍是將他當做庫斯特對待,兩人幾乎沒有交集,猶如兩條平行線,彼此互不關心。
災區的變化,可謂一天一個樣,民衆對解憂公主的敬仰一日勝過一日,無論男女老少都在讚揚這位來自大漢的公主,有着一顆菩薩心腸。不分種族與地域,愛護民衆如同自己的子女,高尚的品德令人敬佩。
事情的發展比劉燁預料中的好,民衆的反應也比她想得好多了,眼看三個月即將過去,劉燁開始擔憂龜茲國王能否爽快地履行承諾。龜茲國王看起來是個挺講信用的人,開口閉口都是仁義道德,儼然是龜茲國最虔誠的信徒。
信奉神靈的人不撒謊,但自古君王之心難測,劉燁對國王的瞭解又不深,雖說手裡有賭約在,但說不定他已經反悔了。災區捷報頻傳,朝廷那邊的回覆都是千篇一律的表示慰問,看不出有什麼反應。
國王的態度讓人難以捉摸,劉燁來到災區最初的兩個月裡,他沒有提供過任何幫助,就連當地的官員也只是負責給劉燁等人提供住宿,既不關心他們在做什麼,也不問是否應該幫忙。若不是劉燁提出要求,當地官員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但是最近,這種局面突然發生逆轉,原先半死不活的當地官員三天兩頭跑來見劉燁,每次來都是客客氣氣,準備上好的食物與美酒,諂媚地奉承着她。無緣無故獻殷勤,只怕沒什麼好事,劉燁表面上迎合,其實想看對方在打什麼鬼主意。
然而,官員的任務好像就是討好劉燁,恐怕他擅長的只有這個了。不過,他再三提起一件事,引起劉燁的懷疑。
“公主殿下,你回去的時候,一定要讓下官護送才行,下官帶路,很快就回到王宮了。”平時他是這麼說的,但有一次喝醉了酒,後面又加了句,“下官無論如何都得送你們上路,你們若是不肯上路,那我就倒黴啦!”
上路這詞通常有兩種解釋,一是出遠門,二是下黃泉,現代人不避諱老說法,出門的時候經常說上路了,但在兩千多年前的西漢,古人很忌諱這種說法。誰要是說上路,就是下黃泉的意思,如果有人在背後議論某人該上路了,明顯就是惡毒的詛咒。
不僅在西漢,西域亦是如此,漢語與西域語不同,但意思是相通的。漢人忌諱的東西,好多西域人也忌諱,偏遠落後的遊牧部落就不說了,像龜茲這種頗爲發達的地方一定懂得這個道理。
對比官員先後截然不同的態度,劉燁有理由相信他不懷好意,尤其是他醉酒後說出的這句話。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有人是仗着酒勁兒說出平日裡不敢說的話,有人是精神鬆懈不慎道出至關重要的秘密。秘密也好,不敢說的話也好,但有一點可以確信,他說的是事實。
他送他們上路?就憑他可能嗎?想必他也有些自知之明的吧!況且,一個區區的地方官員,哪來的膽量冒犯大漢公主,難道他活膩歪了麼!
不會,絕對不會!他充其量只是個打下手的,施行命令而已,那麼,只要找出命令他的人,就不難弄清楚事實了。
幕後指使人是誰?不用想也知道!劉燁端起酒杯,看着趴倒在對面醉得一塌糊塗的小官員,他痛苦地連連捶胸,嚷嚷着“我咋這麼倒黴,這麼倒黴……”。
倒黴的人不止你一個,還有個倒黴傢伙在等着被收拾呢!劉燁起身走出去,輕輕關上房門,讓他在夢境中好好地發泄一通。
翁歸靡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發生的這一切,他在酒裡下了藥,事先給劉燁服下解藥,目的就是套出官員的心裡話。
“你說得對,他們果然在背後耍手段呢!”翁歸靡提醒過劉燁要防備無事獻殷勤的官員,劉燁親耳聽到對方卑鄙的陰謀,不得不佩服翁歸靡的眼光,無奈地嘆了聲,“人與人之間,除了勾心鬥角,難道就不可以坦誠相對麼?”
“經歷了這麼多,你還有這種單純的想法麼?”翁歸靡反問道,看着劉燁略顯消瘦的面容,心裡既內疚又疼惜,溫潤的手掌輕輕覆上她纖弱的肩膀,柔聲安慰道,“燁兒,你受苦了。”
劉燁心頭一暖,擡眼看他輪廓分明的英俊臉龐,欣慰地笑了笑:“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再苦都會走下去。”
翁歸靡點點頭,他怎會不瞭解她呢,她時刻掛念着萬里之外的大漢,誰若是敢跟大漢作對,她必定首當其衝。早就知道她是這麼執着的人,想要跟她在一起,就得接受她的所有。翁歸靡已經有覺悟了,她若歡喜,將烏孫的未來交給她又有何妨。
如果沒有這種覺悟,翁歸靡也不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但前途坎坷,等待他的考驗數不勝數,也許他能順利登上烏孫昆莫的寶座,也許他將命喪途中。他傷害過她,不能再一次讓她失望,沒有必勝的把握,不會空許承諾。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翁歸靡試探地問道,他尚不能肯定息陵教是否會成爲劉燁的敵人。
翁歸靡比以前成熟了,這是劉燁的感覺,她注視着他,心裡難得的平靜安詳,微微笑道:“等,等那些人來找我。”
翁歸靡心絃一顫,莫非,劉燁已經感受到來自息陵教的威脅?他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擔憂告訴她,他不希望他們一起面臨危險,他只想跟她一起分享幸福。
“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劉燁察覺到他的遲疑,他們沒有多少時間單獨相處,她必須要問清楚,“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我有應對危難的準備,我不怕將要面對的敵人有多可怕,我只擔心自己準備地不夠充分。”
“你還在怪我麼?”翁歸靡是個敏感細膩的人,劉燁無心的一句話,都能揭開他內心的傷口。
劉燁怔怔地看着他,勉強一笑,移開視線:“沒有,你多心了。”
“你有,你明明就有。”翁歸靡不知道自己爲何這麼激動,劉燁勉強的笑容,無奈的神情,像一把利刃戳進他的胸口,滾燙的心冷得顫抖,緊接着是錐心刺骨難以忍受的痛楚。
翁歸靡以爲不看她不想她,就能保持絕對的冷靜,他告誡自己,成功之前他沒有愛她的資格,更不配得到她的寬恕。但在此時,她就在他身邊,心愛的人近在咫尺,儘管他努力剋制自己,仍是有股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不配,他不配……
他知道自己不配,但若是這種感覺來自於她,她也認定他沒有資格的話,他就難以保持冷靜了。他忍耐,因爲他相信他們還可以在一起,他是抱着這種念頭選擇重新振作,如果在成功巔峰等他的人不再是她,那麼,他的努力又有什麼意思,成功又有什麼值得稀罕。
翁歸靡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劉燁是他一生的追求,他深愛她,卻傷她至深,他只求她給他機會贖罪。
冷不妨地,翁歸靡的雙手按住她的肩,極盡剋制地放緩語氣:“燁兒,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句話,你還恨我嗎?”
面對翁歸靡的質問,劉燁心亂如麻,現在的她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沉迷於愛情,她活着不是爲了自己,還要保全她的同伴她的國家。
劉燁撥開他的手,輕聲道:“我不恨你,真的。”
“你不恨我?”翁歸靡沒有因爲這句話得到解脫,反而更痛苦,“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再愛我了,沒有愛,也就沒有恨,你是這意思嗎?”
“現在說這些有意義麼?”劉燁迷茫地搖搖頭,“我們曾經彼此深愛,卻又給彼此造成傷害,我承認,我想過要放棄你,我實在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走下去。後來,你失蹤了,每當想起下落不明的你,我就很難過,我對自己說,即使我們不能在一起,我也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現在,你回來了,你平安回來了,我已經沒什麼好求的了。”
“燁兒,我從沒想過放棄你,我那段時間自甘墮落,是在生我自己的氣,我沒有怪過你啊……”翁歸靡不甘心地抓住她的手,“你聽我解釋好不好,我裝作庫斯特接近你,不是故意騙你,而是怕息陵教的人盯上你。息陵教勢力龐大,聖壇的明月聖女狠絕毒辣,凡是被她盯上的人,幾乎沒有能逃得掉的。我發現息陵教對整個西域有野心,絕不是發展教徒那麼簡單……”
“是麼?”劉燁打斷他的話,她不在乎成爲息陵教的敵人,她心裡有話不吐不快,“你還記得赤谷城梅里峽谷嗎?那一晚你也在吧?”
翁歸靡怔住了,緩緩放開她的手,原來她都知道,她知道那晚他也在,她知道他有過遲疑的念頭。是啊,他確實遲疑過,遲疑自己是否愛錯了人,能否容忍她繼續殺人,可是,愛情面前,誰沒有過遲疑呢?
但他無從解釋,他的遲疑是劉燁無法釋懷的傷痛,無論怎樣解釋都是虛僞的藉口。他傷害她是事實,難道還要讓她看到他的虛僞嗎?
“是,那晚,我也在。”翁歸靡艱難地承認了這個事實,不管劉燁會不會原諒他,首先他要做到誠實。
劉燁含笑點頭,故作平靜地走開,背對他的那一刻,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