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過盡滿意地看了一眼錦若薇,轉身離去。
錦若薇癱軟在牀上,手中緊捏着紅色喜帕,直捏的指節發白。直到房中又走進一人,她這才從回過神來,擡頭看去。
大紅喜燭明亮耀眼,襯托着房中四處的大紅深紅硃紅緋紅的種種赤色之物,熙熙攘攘的擠在一起,逼得錦若薇眼睛一片昏花,加之方纔被強勢的雲霄閣主那般欺辱脅迫,腦裡早已亂成一團。直到那人清清朗朗走進了,一顆心才驟然莫名的緩和了下去。
滿天滿地的硃紅之中,他一身清清幽幽的雪白衣衫,便這樣格格不入,又輕逸出塵的踱步進來,懷抱着一枝純白玉蘭花,神情高遠而平和,冷若初冬清晨的冰雪白霜,又皓若夜半纖窗上的皎潔月光,似那遙遠的九天之上的謫仙先者,不沾一絲人間煙火,不染半分塵埃,那樣遙遠而華涼,從來只供世人瞻仰遠觀,稍近半步便是褻瀆。
錦若薇不由呆了一呆,口中吶吶幾句,卻不知該講什麼。
那人走房中,挨着桌子旁的椅子,輕輕坐下去,半晌後他道:“放心,我會給你解藥。”
錦若薇不敢直視他的臉,道:“方纔你都聽到了?”
“嗯,我就在外廳,”雲舒頷首,道:“抱歉,爲難你了。”
錦若薇一愣,萬沒想到他居然會說這話,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雲舒道:“所以你放心,待你把一日草栽種好給我之時,我便給你解藥。之後,我不會再爲難你。”
他的聲音平靜如水,眼神清冷的如冬日裡的脈脈山泉,有着某種撫慰人心的力量。錦若薇方纔被驚嚇的心慢慢緩和下來,她默默看了雲舒一眼,試探地道:“你們不會爲難我,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到時候要走呢?”
雲舒的聲音無波無瀾:“栽出一日草後,你是要自由還是留下,都依你自己,如果你要走,我自會送你安全離開。不管你是去還是留,我都會依照合約承諾,保證坤嶺的安全。”
錦若薇愣了一愣,沒想到他會如此善心,心底忽地生出一絲感激,轉念看看四周,紅燭高燃,羅帳半啓,帳簾上繡着鴛鴦戲水頸項相交,錦被上撒着花生紅棗一干果仁,她這才記起來今日是她與他的洞房之夜,臉不由紅了一紅。她從未經歷過此事,不由小心翼翼瞅瞅雲舒,絞着帕子忐忑起來,雖然在坤嶺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爲了家族的存留獻身於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可是事到眼前還是忍不住有些緊張,便期期艾艾道:“那今晚我們.....”
“這只是一個交易,你勿需有太多負擔,”雲舒起了身,似是明白她的話,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看了看窗外深深的夜,道:“今晚你便在這安歇,我去書房。”話畢,腳步一轉,就向門外走去。
錦若薇驚愕的看着他的背影,在即將踏上門檻的那剎那,雲舒又轉回身,看了她一眼,道:“不要傷害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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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翎在雲霄閣內來來回回兜了幾圈後,又回到自己的院落,直到走進蓮花潭。
她屏退了全部的下人,庭院裡一個人也沒有。這孤寂空曠的庭院,而今只剩這滿園的蓮花,襯着那青綠如翡翠玉盤一般的蓮葉,成片成片地在月下搖曳生姿,幻化出重重疊疊的晚風花影,在深深夜色中迷離輾轉着幽幽芳香。
雲翎靠着牆根,任由悲哀如同潮水般席捲而上,徐徐抵達至心間,一點點由裡至外將渾身打溼冷透。思緒一轉,倏然又憶起那日,大雨如注的涼亭內,她在被自己親生母親羞辱斥罵後伏在他懷中哀切不已,他撫着她的發說:“蓮生,不管怎樣,你還有我......”
那日那話,如此堅定。然而待到今日,卻像是一個笑話。
雲翎憶起這一幕,驟然笑出聲,話語裡掩飾不住的嘲諷與哀傷:“而今我獨坐蓮花田空對長燈孤身一人,而你洞房花燭喜樂盈盈對影成雙........我哪裡還有你,你已經成了別人的,我哪裡還有你?.....”
她凝視了繁盛的花海一眼,神情飄飄渺渺地帶着一絲空洞,她一手指住了水潭裡的花,指尖不住顫抖:“你看,這些花全都是你兩年前爲我栽下的,兩年來,我沒日沒夜的護着,每一株我都盡心盡力,不敢有任何閃失.....可如今,你有了其她人,你不要我了.....我......我還留着這些花做什麼?”
“你都不要我了,我還留着這些花做什麼?”
“你都不要我了,我還留着這些花做什麼?”
“你都不要我了,我還留着這些花做什麼?”
.....
她將這話一字一頓的重複了幾遍,終於放聲大笑起來,話落她伸手拎起了一旁的花鋤,跳入水潭中,發狠朝着蓮田內沒頭沒腦的鋤去,鋤頭經過,花枝紛紛倒下,花瓣簌簌凋零,而她不管不顧,兀自在那裡大笑不止。
她笑着笑着,聲音漸漸低下去,聽着似笑,又似壓抑的嗚咽。
暗夜沉沉,涼風掠過,揚起滿地的蓮花瓣隨風而舞,空曠的庭院中,藕荷衣的少女神色悲涼地立於花海之中,緋紅裙裾迎風飛舞,烏黑青絲凌亂飄揚,合着漫天紛飛的粉j□j花瓣,猶似半睡半醒之間,偶然瞥到的一個空靈卻破碎的夢境。
這夢境低低切切悲哀如斯,然而正當低沉之時,幽幽的晚風卻攜裹着一陣笛音悠悠飄來,那悅耳動聽的笛音不知從何處傳出,時緩時急,音色清亮深遠,音韻舒緩柔轉,婉轉飄渺不絕如縷,宛若天籟。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雲翎起先沒注意,可那笛聲如泣如訴、綿綿連連的吹奏過來,抒情繞耳,似是借笛音向她表達什麼,待她終於反應過來之時,細細的品了去,便發現這靜夜笛聲,出自真切關心的心扉,它在這廣闊的蓮花庭院蔓延開來,緩緩飛昇,綿延迴盪間,縈繞着無限的遐思和牽念,猶如脈脈清風,安定心神撫慰思緒,又如蒼山雪水,洗盡塵俗,令人神靈一靜。
雲翎默立在那聽了半晌,漸漸領悟吹笛之人的心意,她不知不覺慢下了手中動作,露出一絲釋然,似是追憶起了很久遠的往事。
許是這樂音的安撫作用,笛音無休無止的吹了大半時辰,雲翎的心境漸漸歸於和緩,她靜默良久,終於鬆開了那花鋤,朝着空蕩蕩的虛空之中招了招手,喊了一句:“多謝!”頭也不回邁出蓮花潭,走入房內。
雲翎走後不久,花田旁的一株高大香樟樹上,一抹碧色的身影正斜斜坐於樹冠之中,見雲翎離去,他止住了脣畔的笛音,於黑暗裡微微一笑,燈火照耀下,一絲光亮透過陰暗枝椏投到他深邃的眸中,那雙眸子瞬間猶如星光掠影,熠熠生輝。他慢條斯理收回玉笛,輕嘆一聲,自樹梢飄身而落,塵埃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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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顏惜從棲梧苑回來,正準備就寢,顏葵卻遞上來一張信箋,壓低了聲音道:“素年的密信,剛剛收到。”
顏惜將信握在手中,朝院子那側瞟了一眼,道:“我爹不知道吧?”
顏葵搖搖頭道:“放心,老爺不知道,今晚他喝高了,小的剛剛纔伺候他睡下。”
顏惜頷首,挨着矮几坐了下來。
房內燭火通明,顏惜緩緩的展開了那信,白紙黑字,只有簡短的幾句話,顏惜的眼睛快速的掃了過去,卻在最後一行上,驟然頓住,一絲震驚瞬間在深潭般的眸子裡擴散開來。
靜立旁的顏葵本沒想偷看,可一留意到自家主子這個蹊蹺的神色,不由好奇心突起,朝信瞟了過去,然而就在眼光剛剛窺探到兩個字的剎那,顏惜似是察覺到他的舉動,霍然回首,眼神似刀鋒一樣從他身上凌厲刮過:“看什麼看!”
顏葵一驚,從未見自家主子這般疾言厲色的對待自己,心下一慌,道:“我不小心的.....我什麼都沒看到!”
顏惜不再理他,快速將信箋折起,就着那火光將信燒成了灰燼。
片刻後,燈下唯餘一撮灰燼,顏惜怔怔瞧着桌上殘留的灰燼,似是陷入了思量之中,表情古怪之極,似錯愕,又似不安,顏葵跟了他這麼久,從來只見他春風和煦從容鎮定的模樣,眼下這般情況,他倒是頭一次見。想起方纔他對自己的從未有過的森然怒容,不由心有餘悸,便更加好奇這信裡寫的是什麼,讓主子這麼萬分緊張。納悶許久後的顏葵回想方纔信中唯一瞟到的兩個字眼,又是一陣摸不着頭腦。
——火娃?那兩個字眼是火娃,可火娃是什麼?他完全想不通透。想去問少主吧,想想還是算了,少主的密信,他哪有資格過問。
待他正在沮喪之時,卻見顏惜已經起身,向門外走去。
他不由問道:“少主啊,這深更半夜,你去哪?”
顏惜頭也不回地道:“棲梧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