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岑寂,星月均隱,幽靜的山林間,兩個神色怔然的男女,正彼此注視雙手相握,如同一對深深眷戀着的愛侶。在十指牢牢密切契合的那瞬間,對方掌心的溫熱細細密密的傳來,織成一個令人迷戀的溫暖幻境,讓人不住的升起要永遠停留在這一剎那的希翼。
夜色靜謐,那男子似是怕將沉溺中的女子驚醒,連呼吸都是屏住的,便連看她的眼光,都是輕輕柔柔,不敢僭越。
那般輕柔,只因珍愛。因爲珍愛,故而隱藏。
這些年來,這些個日日夜夜,隱忍不發強撐不露的深愛之心,此刻化作一弦長長的拉鋸,反反覆覆鋸在他心上,拉扯出深淺不一的傷口,讓人細細碎碎絡繹不絕的疼。因着着心頭這一悸,他不由斜斜傾下身子,將那羸弱而削瘦的身軀輕輕摟在了懷裡。
這漫長苦痛以來,這深藏着的抑制着的煎熬着的心,便容它放縱一回罷,即便是這麼短短一瞬,也好。
兩人擁在那裡,一時四下無聲,唯有那茂密叢中的小蟲窸窸窣窣的低鳴着,彷彿在奏着一首哀哀的曲。月隱的心便也如這曲子一般,時而斷斷續續時而高高低低的,漾起無言的思緒。
昔年不歸海,再憶淚凝腮,容顏今已改,唯卿苦苦待。誰言心中事,一曲悲中來。
許久後,月隱仰起臉,在這晚風恣意的夜裡,神色悲涼。
風漸大,雲翎動了動,似是感覺到不安,將頭往月隱懷裡縮了一縮。
因着這一動,月隱陡然回過神來,他瞧了瞧懷裡的人,手驀地一縮,猶如被尖針扎到一般,隨着神情一轉,毫不停留的抽走。
手中的溫暖忽地抽離,雲翎的腦子稍稍醒了醒。
華涼濃郁的檀木香自他身上嫋嫋傳來,那香氣徐徐地籠罩在兩人之間,雲翎吸了吸鼻子,聞的再清楚不過,當下一驚,隨風飄移的靈魂終於又回到自己身上。
是華貴馥郁的檀木香,不是清淡悠遠的玉蘭香!
是月隱,而不是雲舒!
是他,而不是他!
下一刻,她便發現兩人的姿勢如此曖昧,她的臉頰正穩穩地倚在他的胸間,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額上摩挲着她的發。彼此氣息纏繞,繾綣不息。
她頓時起身向後一跳,與他保持以往的三步之遙。
她立於三步之外,連連道歉:“哎呀,月隱,對不起,一時犯糊塗把你當做了我家哥哥……冒犯冒犯。”
月隱卻朝她近了兩步,她趕緊又退後兩步,月隱不耐地伸手將她手腕一抓,阻止了她的後退:“跑什麼,脈還沒把完,你以爲我願意跟你隔這麼近麼?”
雲翎立住身子,悻悻的由月隱把着脈。
他十指修長,骨節分明而白淨無瑕,雖然出身於那樣的地方,時常穿梭於刀光劍雨中,可雙手上卻半點疤痕也沒留下。
雲翎看看那雙精緻如玉的手,對比自己的手,深感自愧不如。又聯想起自己肩背上那多不勝數的疤痕,忍不住一陣唏噓。
心下倏然一動,總覺得哪裡有些異常。
此時月隱的右手正搭在她的手腕上,按着她的脈搏,那指尖上傳來略爲潮溼的熱度,是人的正常溫度。
可是…可是,究竟是哪裡不對了呢?
雲翎來不及想通,月隱已經撤了手。
“幸虧血咒只是剛剛被激發,而我又及時來到制止了你,所以纔沒有釀成走火入魔的局面。”月隱又快速的往她嘴裡塞了一顆藥丸,道:“雖然沒有走火入魔,但體內真氣還是有些逆轉倒流,對身體總是有些害的,吃了這藥,趕緊補救一下。”
那藥丸微苦,可含的時間長了,又透出一絲伈人的甜。雲翎將那藥吞下去後不久,果然覺得體內方纔的那股炙熱之火頓時熄滅了大半,她又沉心調息了一會,那股火漸漸的散去,體內唯餘一片暢清舒爽。
再擡起頭來時,眼眸妖異的紅色已經褪去,只留下一派清冽明淨,清的如同天山之上的一泓溪水,絲毫不染這濁世的半點塵埃。此刻,那水波清瑩的雙眼眨了眨,道:“月隱,爲什麼你總是在我危機的時刻出現呢?你是我的守護神嗎?”
月隱默默退到三步之外,道:“哪有什麼守護神,不過巧合而已。”
雲翎依舊笑吟吟的看着他:“我們好像每次見面你基本上都在餵我各種補藥吃。你爲什麼總有那麼多好藥呢?”
月隱衝口而出:“還不是爲了…”話至此驀然停頓,最後那個“你”字強行被他噎進了喉間,再也不露半點風聲,緩了一會,才道:“還不是爲了平日裡防身救命……”
雲翎哦了一聲,料想他這樣的人,時刻沐浴於腥風血雨之下,出門帶着這些寶貝似的藥物,也是理所當然的。
雲翎動了動,去拍身上的沾惹的塵土,這一拍便摸到了身上的那個小小盒子,那個裝着冰火珠的小盒,便問:“月隱,你是不是需要這個冰火珠。”
月隱不答,似是在思索。
雲翎爲難的搓搓衣角道:“這勞什子如果是我的,對你我當然是拱手相送,可是怎麼辦,這個是顏惜的。棲霞掌門送給他的東西,我沒權利做主。”她的聲音低了低,詢問道:“不然,我去問問他,看他能不能給你?”
月隱清癯的臉瞧不出任何表情,他說:“這個我不要,你們留着吧,日後對你有些用處也說不定。”
雲翎看了他一眼,又是感激他的通情達理,又是愧疚。
月隱默了默,突然道:“你同那個顏公子……”
他話只講了一截,而云翎卻已默契的知曉了他的意思,飛快的接口:“顏惜是我的發小哥們,你千萬不要誤會!”話落她很是納悶,不曉得自己爲什麼這般着急的去解釋。
有釋然的神色自月隱眸中一閃而過,他緩了緩,道:“好了,我先走了,顏公子應該快來找你了。”他向着雲翎身後瞥了一眼,又快速的掏出一個小瓶子放她手中:“還有幾天便是月圓了,我到時有事不能來送藥,提前給你,保重。”
雲翎接過藥後,月隱迅速轉身離開。
他步伐輕快,不多時已經遁入了遙遙的夜色之中。
“誒,月……”雲翎想要挽留的手勢孤零零的落在空中,可那人已經走遠了。目色不辨的黑夜裡,她口中微微一嘆,面對那永遠淡定疏離卻又隱隱透着暖意的月下男子,她總是有些話想要問,可是每次見了面,卻期期艾艾不知從何說起。往往想好的話還沒出口,他便又匆匆而去,就如那般匆匆而來。他於她而言,便如同這紗般朦朧的月光,看似溫和恆久無處不在,可想要多握住一會,卻又無可奈何。
雲翎伸出手,拍拍自己的臉頰,自語道:“算啦算了,他肯定有要事在身,不然不會每次都走的這麼急…”
手指觸到自己的臉。她突然驚住。
她回想起了方纔他指尖搭上她脈搏的感覺,她那會覺得不對勁,卻又想不起哪裡不對勁。
她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眼光徐徐掠過食指中指無名指,最後停留在最小的拇指上。
是了,是小指。
他方纔搭在自己的脈搏上,她的手腕清晰的感受到他每個手指的溫度——每個指尖都透出如出一轍的溫暖,除開——小指。
小指是冰冷的,冰冷的近乎僵硬,完全不似其他手指那般柔軟靈活,甚至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彷彿是包裹着一層人工皮料的假肢。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曾經受了傷麼?還是……
電光石火間,似是有驚雷挾卷着颶風狠狠劈下,在那山搖地動間,她的腦海裡陡然掠過一個瘋狂而荒謬的念頭,她的身子不由爲這個想法顫了一顫,眼中卻又迸出止不住的狂喜。
他是他…還是…他不是他?
她癡癡的想着,簡直有點瘋癲的過了頭,須臾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理智這才慢慢恢復,平靜下來的她神臺逐漸清明,拖着腮輾轉反側的左思右想幾遍,又搖搖頭動搖了自己最初的那個念頭:“他是月隱啊,怎麼會…難道是我多心了麼……”
苦惱中,她衝着空蕩蕩的山林裡高聲大喊:“月隱,月隱,你給我回來!你把話說清楚!”
山林寂靜,遠遠的只傳來幾聲迴音。
月光一般飄渺不定捉摸不住的月隱,早已走遠,估計趕也趕不上了。
雲翎蹲下身雙手將自己的頭抱住埋在膝蓋上——每當她需要思考的時刻,她便會以這個鴕鳥般的姿勢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