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隱口氣淡漠:“我不是爲你,而是爲了我的承諾。”
“月隱!難道承諾比你的性命更重要麼?”雲翎話音急促起來,夾雜着譏誚的淺笑:“呵,如果你是常人倒也罷了,可是,你,你是月隱!你是武林中聞者畏懼的邪教鬼域宮的人!你是鬼域宮宮主座下風月二使中的月使!你更是宮主最爲倚重的左臂右膀!而我,我是所謂名門正派的門人,我是堂堂劍派至尊的大小姐,更是雲霄閣閣主武林劍聖的獨女,甚至——我還可能將成爲下一任雲霄閣閣主!我與你,我們,是宿敵,永不能解的宿敵!對立了幾十年鬼域宮與雲霄閣,這中間,隔着的都是一代代血鑄淚澆的世仇……若你鬼域宮知道你這個月使居然暗中跟雲霄閣還有聯繫,你說,你還能活下去麼?”
“月隱,我心裡再清楚不過,在鬼域宮,活下去有多麼艱難。你或許念在昔日的情分,勉力救我,可是,我實不想你再爲我冒險。”
月隱沉吟不語,背過去的臉瞧不明朗神色。他擡首看向天邊那一輪滿月,似想從那墨色天幕中尋找着什麼。
須臾,月白身影踏身而起,衣袂飛揚間,幾個起落後已然翩然遠去,唯餘一絲淡淡白檀香縈繞在雲翎鼻翼。
雲翎望着月隱遠去的方向,怔然良久。夜風漸大,吹得她裙裾翻飛猶如飄忽的纖羽,然而她的表情愈發茫然,她跳下了屋檐,向着右側方走去。
她神情迷惘而憂傷,夢遊般的穿梭於各院落之間,閣中巡夜的下人見了她,紛紛司空見慣的讓道,誰也不敢出聲打擾。
她步履越來越快,直到置身於一個偏僻的庭院,這才停步。她將手往腰間探了探,摸出一根白玉笛,那笛子呈玉白色,通體溫潤剔透,月光下微微泛着玉色的光芒。她神色恍惚的撫摸着玉笛,彷彿陷入遙遠的回憶中。
長夜如水,心卻如割。隔着高大玉蘭樹斑駁的重重暗影,園中的少女緩緩地,極輕柔地將臉貼到玉笛上,模糊不清的呢喃着:“哥哥,哥哥…你要我等五年,是爲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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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破曉,晨光初現,金色的朝陽灑遍這武林第一峰的雲霄閣。
極目所至,瓊樓玉宇的玉白色殿堂樓閣掩映在這翠翠疊疊的深山之中。因着地勢極高,時不時飄過的陣陣山嵐將其籠罩的雲煙朦朧霧靄重重,更爲這天下第一劍閣染上了幾分神秘色彩。
雲霄閣小姐的貼身大丫頭黛衣大早醒來,發現小姐根本不在房間中。她習以爲常拿了件披風就輕車熟路的走出小姐的棲梧院,踏進了不遠的蓮初苑。
果不其然,小姐正趴在蓮初苑的梨木案几上,沉沉睡去。
蓮初苑是雲霄閣裡已故公子的房間。
公子,公子.....黛衣停住腳,遙看着天邊剛起的朝霞,許是這霞光有些刺眼,她輕輕眯了眯眼,吐出幾個字:“雲舒公子。”
朝霞絢爛,旖旎瑰麗的恍如一個沉沉的夢境,半夢半醒之中,黛衣迎着那漫天的紅霞,恍惚中依稀看到三年前那襲令人終身銘刻的身影。
雪衣墨發,容貌清絕。
——雲舒公子,武林中驚豔絕絕的第一奇公子。他乃雲霄閣主的義子,傳聞他生於深冬時節的午夜時分,被雲過盡抱回雲霄閣之時,正值寒冬臘月素雪漫天,而院後的白蓮花卻奇異的伴雪而綻,擠擠攘攘開了一整個浩清池,花羣中央一朵尤爲潔白皓大,幾重蓮瓣層層疊疊舒展開來,搖曳在風雪中央,那妖嬈之姿怒放在梨白大雪裡,驚心動魄的美,恍如一場九重天闕之上仙人的傾城之舞。
親眼見到那一場奇觀的人並不多,但世人都知道,他的名跟字,皆是由此而來。
白蓮舒展,人世之初。
這個伴蓮而來的奇異孩童,取名雲舒,小字蓮初。
雲舒因爲字蓮初,故而也有人稱他爲蓮初公子,在世前曾與越潮島少主顏惜及天山派掌門天水心並稱爲武林三大公子。因着生來只有九指,故而在江湖中得了個美稱爲:“蓮初公子,謫仙九指。”年幼時曾與幼妹雲翎隱居世外,十九歲重歸雲霄閣,以月照劍法擊敗三十二洞各島主,七十二派各掌門人,更大敗成名四十年的嵩山掌門林越,從此名動武林,四海皆知,無可爭議的成爲武林中新一輩的巔峰人物。江湖中仰望着他,跟隨着他的消息漫天漫野的傳論不休,甚至有消息稱下一任雲霄閣主必定是他,假以時日他定將成爲新一任的武林劍聖……怎奈天妒英才,傳奇未滿,這樣一個耀眼絕倫的人,居然在迴歸雲霄閣的半年後死了!莫名暴斃在天山腳下的不歸海!
謠言什麼說法都有,有說是死在不歸湖的颶風暴雨中,有說是死在敵對派系的暗算中,甚至還有說是死於邪教鬼域宮暗中下的劇毒……反正不管流言如何變化流傳,人,卻是真的死了。厚厚的武林志中,關於雲舒的,唯餘短短一行字:丙戌年,公子云舒,斃於不歸海。
名聲赫赫的雲舒公子,恍如短暫的曇花一般在江湖中乍現,帶着風姿卓卓的絕頂風華,引起無數的唏噓膜拜後,陡然凋謝,空留下世人的無盡猜想。
“唉!”佇立許久的雲霄閣丫頭長長嘆了一口氣,眼角瞟到一個淡紫色身影,那紫衣丫頭看到她眼前一亮,張口正準備喊,黛衣襬擺手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紫衣的姑娘立馬噤聲,放輕了腳步走到跟前來。
黛衣小聲道:“紫衣,小姐還未醒,許是昨晚沒睡好,再讓她睡會吧。”
紫衣目光往案几上的臉龐掃了掃。
几案邊的少女,近乎半跪着着趴在案上,頭枕着左手臂,右手卻還緊緊握着白玉笛,她緊皺着眉,似在睡夢中也極度不安。
這沉睡中的人,正是雲翎,雲霄閣主雲過盡的唯一女兒。
也不知這雲過盡上輩子是做了什麼事,這輩子的兩個孩子,不管是抱養的,還是親生的,都頗與衆不同。傳聞說這位小姐出生之時也有些古怪,倒不是深冬飛雪遇上夏花絢爛這種反常的事,而是其他。按理說,呱呱墜地這一現象,總要呱呱大哭幾聲,方能算的上是真正墜了地,而這位小姐倒好,生下來不哭不鬧,閉着眼睛安靜得如一個死嬰一般,可嚇得接生的穩婆不輕,還以爲自己一不小心將劍聖的女兒捏死了!兩三個穩婆圍着孩子拍了半天,愣是沒辦法,最後一個眼尖的丫鬟注意到小姐嘴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幾個人小心翼翼張開孩子的嘴一看——喲,登時掉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綠瑩瑩的,一下子骨碌碌滾到牀底。
幾個穩婆戲本子看的太多,大呼一聲仙童轉世,定是含玉而生!顫巍巍的爬到地上去撿,結果撿來一看,這玩意青綠色,比大拇指甲蓋大一圈,中間圓,兩頭尖——哪裡是玉,分明是顆蓮子罷了!
小小姐含蓮子而生,便取名蓮生。
於是乎,她同她父親收養的哥哥一起,一個蓮初,一個蓮生,恰恰應了那句古詩——藕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倒也涵雅的緊。
但這名字還沒維持幾個時辰,她爹便又反悔了,他嫌這個名字不夠別緻優雅,委實不符合大家閨秀的嫺靜淑德,但棄之不用又頗可惜,故而乾脆將蓮生當成小字,大名另外再取,正苦惱不知取什麼的時候,頭頂上一隻白色大鳥扇着翅膀撲棱棱飛過,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曲線後,留下一根纖長的翎羽,好巧不巧將將落到雲過盡手掌之中,那翎羽潔白無暇,初雪新霜般的美麗色澤,叫人愈看愈發愛戀喜歡,於是這位做爹的一拍大腿,向蒼穹深深一輯,道:“神鳥高飛,上天旨意!”——果斷給娃取名雲鳥!一旁的賬房先生一聽,大呼:“老爺老爺,萬萬不可,又不是鳥人,怎麼能叫鳥呢?”雲霄閣主聞言,深覺言之有理,於是聽從先生建議,將鳥字大大美化了一番——換成了雲翎。
嗯,在官方消息中,這位小姐的大名確實是這麼來的,但在雲霄閣的廚子那裡,小道消息卻又是另一種:據說,小姐生下的那天,老爺吩咐廚房趕緊做幾個大補的湯給夫人補補,廚房的大叔立馬就想到了一道滋陰補虛的好菜——烏雞紅棗湯,當下二話不說,拎着屠雞寶刀直奔後院,逮住一隻最肥最壯的雪白烏雞,正要一刀朝雞脖子抹去,未曾想那雞的求生慾望忒強忒烈,不僅躲過了這致命一刀,還奮力掙脫而出,窮途末路的它被逼發揮了飛禽的全部潛能——一拍翅膀展翅高飛,飛過院落,越過屋頂,又越過雲霄閣主的腦袋瓜子,大概是撲扇的太過厲害,一不小心,悠悠掉落一根毛…嗯,後面的事,就勿需再重複囉嗦了。
自此這事便被廚子們當做絕世機密來鎮守,之所以這麼機密,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若是讓他們的主子得知,自己得意洋洋的愛女名字的靈感,居然來源於雞!雞!雞!——那他們的下場,八成會跟那隻雞差不多。
幾個當事人爲了守住這個機密,還特意立下史上最毒最狠最賤最無下限操守的誓言,以示決心。
於是乎,月黑風高的夜晚,四個廚子圍在竈旁,凝聲靜氣,心肅容敬,手持高香,滴血爲盟,齊齊同呼三聲——將此事泄露的人,生小子沒菊花,生閨女渾身菊花。生小子沒菊花,生閨女渾身菊花……
…
不管怎樣,小姐的名字還是這麼叫上了,眼下這位坑害無辜廚子立下毒誓的人正趴在案几上酣睡。
一旁的紫衣飛快瞥了自己主子一眼,向黛衣道:“小姐昨夜又做噩夢了?”
黛衣道:“可不是。”
紫衣顰眉道:“自從小姐兩年前從世外遊學回來後,便是夜夜噩夢,我多次聽到小姐在夜半夢中嗚咽哭泣,似乎在經歷什麼可怕的事情,有時候我懷疑,小姐是真的出去遊學了麼,爲何回來之後改變的這般大?”
黛衣環顧左右,壓低聲音,道:“有的事,不是你我可以問的,小姐雖待我們如同自家姐妹,但是畢竟閣內規矩森嚴,小姐不肯同我們說,我們也就不便再問了。”她嘆息一聲,將手中披風搭在雲翎的身上,道:“再說,蓮初公子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可是她怕閣主擔心,總在人前強顏歡笑,太苦了。”
紫衣神色亦是黯然:“是,小姐跟公子雖然並非親生兄妹,可是十餘年相近相親,早比尋常兄妹感情更加深厚,公子這一去,小姐必定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何況,何況公子還是爲小姐而死……”
“紫衣!”黛衣眉頭一擰,拽着紫衣的衣服將她拉到一旁,話音裡不自覺的帶了幾分厲色:“跟你說了多少遍,關於公子爲小姐而死這種話不要再在小姐面前提起!”
“好好好,我不說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