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小的時候,父親是個武癡,整日裡就喜歡將自己關在劍閣中,廢寢忘食的琢磨着某一套劍法或某一篇心訣,很少有時間顧及我們兄妹。而我母親,瘋瘋癲癲的,平日裡練自己都無法照顧,更別提照顧我們兄妹了。而且我母親還有個蹊蹺的地方,她似乎格外的仇恨我,但凡見了我,必然會衝過來對我一陣扭打,小時候只要下人稍微照顧不周沒看好的話,我母親便會尋了機會來打我,身邊有什麼便用什麼,燭臺,杯子,瓷碗,鏡子,掃帚,盆栽之類的都可能是她的武器,旁人怎麼攔都攔不住。平日裡下手已經算不輕了,一旦發起病來便更加毫無顧忌。我五歲那年,有一次她發起病來我剛巧路過她旁邊,她一把從下人手中搶過我,直接把我向後院的井裡丟去,若不是七歲的哥哥跟我的老奶孃拼命攔住,我早已經淹死在井裡。打那以後,我便再也不敢去見孃親,遇到她便跟遇到鬼似得,跑得遠遠的,生怕小命不保。”
李承序疑惑地道:“你孃親怎麼會這樣,都說虎毒不食子啊?你娘這行爲,怎麼好像跟你有深仇大恨似得?”
“不知道,呵,也許這就是命吧!也許我生來便跟她沒有母女緣。”雲翎搖了搖頭,繼續說:“我跟哥哥便在這種爹不理娘不愛的情況下,相依爲命的長大,一起習武一起讀書一起玩耍,從來都形影相伴,片刻不離。我開心的時候跟他一起鬧騰,難過的時候抱着他哭,做錯了事他陪我一起受罰挨跪,生病的時候他定會守着,痛了傷了他會比我更痛。同樣,我亦是這麼對他,毫無保留。故而我們不是親兄妹,感情卻比一般的親兄妹更加親密無間。”雲翎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幼年在雲霄閣的日子,一天一天便平淡的過去,我們兩就這麼互相陪伴着長大,直到我九歲那年。”
李承序問:“九歲那年怎麼了?”
“九歲那年,父親得到了一本傳世劍譜,他捧着這個劍譜不吃不喝的研究琢磨,卻怎麼也沒研究明白,於是他便將閣中大事都交由我一個小師叔打理,隨後自己便進入了劍閣中的密室,從此不問世事一心閉關參研。”
“那後來呢?”
“後來啊,呵,只怪我爹太輕信與人,那小師叔早已有了不軌之心,他一直對我閣中幾樣至寶垂涎已久,我爹卻未有半點察覺。我爹閉關以後,小師叔終於得到了下手機會,當下便勾結了外人,攻進了雲霄閣的藏寶重地,隨後放起了一把火企圖燒燬罪證,一了百了。那小師叔也不知道跟另一股前來奪寶的勢力達成了什麼協議,那些人幫助他奪寶,而他則幫助那些人將我兄妹兩一起擄走。”
“什麼?不僅放火還擄走你們兄妹兩?爲什麼?你們兩個小孩子,擄走了有什麼用!”
雲翎垂下眼簾,搖頭道:“究竟爲什麼擄走我們兩,我現在也沒想通。”
“無緣無故的擄走兩個孩子,真是好生奇怪!你們又不是吃了能長生不老的人蔘娃娃!”李承序嘟噥了一句,問:“然後呢?”
“那些人早已是有備而來,他們擄走我們兄妹兩的時候,擔心父親出關後會來尋我們,便索性找了兩個跟我兄妹兩個頭形態差不多的孩童,丟進雲霄閣的火裡燒死了。僥倖逃生的下人撲滅火以後,便見到兩個孩子的屍體留在灰燼裡,早已燒焦的得認不出面目。那兩個孩子穿着我倆的衣服鞋襪,屍體雖然燒焦了,可身上總歸還會殘餘一些東西,下人們便憑那些東西便理所當然的認爲死的是我們兄妹兩,於是便將那孩子的屍體當做我們的收殮了,然後報告給了出關的父親。父親出關後,除開報仇雪恨之外,就是對着我們倆的假墳墓傷心自責,但不管怎樣他都相信了,那墳墓裡面,千真萬確躺的就是我們兄妹兩。就這樣,他便一直當我們死了,便一直這麼矇在鼓裡。”
“可我們沒死,我們被一對奇怪的隊伍擄走。那隊伍將我們兄妹兩捆在囚車,從橫鎮一直帶到了遙遠的塞外離城。這一路上,一千多裡的路程,那些看守我們的人,不僅對我們非常苛刻,且稍不如意便對我們兄妹兩拳打腳踢。我們兩實在忍無可忍,便偷偷尋了個機會,逃了出去。”
“你們逃到哪了?”
“呵,我們兩個小娃娃,人生地不熟,又身無分文,能逃到哪?那真的叫流浪,我們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不僅要回家,更要想盡心思躲避那些人的追捕,呵,回家——何其難?”
李承序眼神黯了黯,道:“那後來呢?”
“後來啊。”雲翎低低的嘆了口氣:“流浪了半年後,終於抵達了中原,離回家也不算遠了,可終究功虧一簣,又被抓了回去,這回這隊人馬沒再打我們了,直接將我們送到了那個地方,”雲翎苦笑了一聲:“那個地方,你懂的。”
李承序輕輕的嗯了一聲。
“之前我們在被綁架的路上,覺得已經過的夠苦,直到到了那以後,我們才覺得,原來在那路上受的苦遭的罪,跟那裡的日子相比,什麼都不算……那裡真的是比地獄還讓人絕望的地方。我們在那,沒有吃,沒有喝,每天只有一些老鼠都不吃的殘羹剩飯送來,即便這樣,分量還是少的可憐,而哥哥爲了能讓我多吃些,總是裝作很飽的樣子說吃不下,然後推給我吃。有一次我病了,想吃塊肉,他便走投無路地去偷教頭的下飯菜,結果被發現後,被教頭毫不留情的倒吊在架子上,用碗口粗的木棒捶打了一頓,直打的傷痕累累,昏死了幾天…。吃的不好,睡的就更別提了,我們睡在冰冷潮溼的地牢,蟑螂壁虎四處橫爬,夜半的牆縫還經常看的見巴掌大的毒蜘蛛毒蠍子鑽進鑽出,我那會太小,看着滿眼的毒蟲經常被嚇的大哭,哥哥那會也才十一歲,是個半大的孩子,也會害怕,但他爲了我,還是會壯起膽子拿着鞋底去打那些蟲,結果被很慘的蟄了幾回,蟲毒發作起來傷口處不僅腫成比饅頭還大的包,人還會面容發紫的暈過去……”
“肉體上的摧殘也就罷了,可精神上的折磨更是難以想象。他們逼着我們接受最嚴酷的訓練,強迫我們學習這世上最陰毒的武功,最致命的殺人手法,最血腥的廝殺模式,並以同伴之間相互自相殘殺的方式,練就我們每個人最冷酷無情的心腸。”雲翎捂住了臉,聲音微微有些發抖:“即便是那樣嚴苛的訓練,教導師傅們不僅對我們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一個比一個暴虐。在那裡,捱打是家常便飯,受刑是天天都有。只要教導師傅稍不高興,隨便就可以將你拿來實驗各種酷刑。我剛進去的時候,那一批有一百二十個孩子,可是半年以後,就只剩下了十八個,一年之後,便只留我們五個了。其他的孩子,要麼死於嚴酷的訓練,要麼是被暴戾的教頭虐待而死,要麼就是死於我們五人之手。”
李承序別過臉,許久以後,哀哀的低嘆了一聲,道:“那裡確實如此,不去親身經歷的人,永遠也想不到,那是怎樣比地獄還可怖的地方。”
“是啊,我們兄妹兩處在那樣的環境,每天都緊繃着神經,不僅隨時要應付師傅的嚴苛訓練,還要防着同伴的致命偷襲,更要面對自己沾滿血污的雙手!當我看着身旁一個接一個死去的同伴,心如刀絞,卻依舊要狠狠刺出手中的劍,捅進他們的心臟…我本不想殺人,可是卻沾染了這麼多人的血…這種感受讓我幾經崩潰,有無數次我都想朝着自己的脖子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可是教導師傅卻說,如果我兄妹倆誰敢自殺,他便讓另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於是我們倆就這樣,爲着對方的性命強撐着自己苟且偷生,再難熬再痛苦,也都得忍着。”
“又這樣過了好幾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熬過來的。總之,我跟哥哥便在那裡,那樣慘無天日的地方,用血和淚,相互依靠着長大了。再後來,你便都知道了,我和哥哥,在血淚中磨鍊了足足四年之後,變成了成爲了那裡最好的殺人工具。”
李承序默了默,地下了頭,似是也不願回想起那時的苦痛光景。
“之後三年,我和哥哥,一起出任務殺人,一起受傷流血,一起抱頭痛哭,再一起互相勉勵,鼓勵對方撐下去…他武功比我好,出去的時候總是護着我,曾多次奮不顧身的爲我擋箭攔刀,爲了我當真不顧性命了。我想,那些年,若沒有他的陪伴,我早已經死了許多回了罷……”
雲翎緩緩將頭埋下,努力壓抑着心底的酸楚:“呵,戲本子裡總說人生如夢人生如夢,我倒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可是這噩夢也太長了,居然七年都未醒…回想在夢裡的漫漫七年,我們兄妹倆哭過痛過哭過恨過悔過掙扎過絕望過…我們沒有任何的安慰,只有對方,從那會我們便知道,終其一生,我倆這一世最親最近的人絕不是父母雙親,更不是什麼知己摯友,而是彼此,只有彼此!”
雲翎怔怔呆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是的,我倆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永遠只有彼此。”她忽地笑起來,眸裡涌起一抹複雜的情緒,乍一看,似歡喜,似落寞,可卻又藏着深深的悲哀,旋即她又說:“知道嗎?世人皆道雲舒公子,謫仙九指,便都一廂情願以爲那九指便是天生而來,其實不是。”
李承序問道:“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