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快馬加鞭趕了一天,待到傍晚時分才停下休息,雲翎是隨性人,吃住從不講究,當下便帶頭隨意在路過的一間小型鄉村客棧停下歇腳。而顏惜一向對吃住卻要求頗高,吃穿住行向來樣樣精緻絕不含糊,簡直十足十的豪門子弟風範,時常一擲千金的令人髮指,譬如上回在酒莊吃飯,明明只要幾兩銀子,他卻丟下了一張大大的銀票,簡直付十年的飯錢都有的多,驚的雲翎目瞪口呆,那方顏葵卻十分默契的向雲翎解釋道:“哦,少主素來嫌棄皺巴巴的事物,他嫌這張銀票姿態不夠優雅體面,有失他的臉面,於是作廢處理了。”酒莊老闆及一干小二的嘴巴張大的都可以塞進一個鞋底,那老闆不愧是做生意的,頭腦相當活絡,當即體貼的說:“這位公子,您還有沒有其他姿態不夠優雅的銀票,小店都可以幫你處理……”顏葵沒好氣的堵住他的話:“拜託老闆,你有點職業操守好嗎,俗話說幹一行愛一行,你是開酒樓的,幹嘛突然轉行做討錢的?即便你要改行,也麻煩你有點職業素養專業行頭好不好,你看你,要討錢,卻連個像樣的道具碗,道具破棍子都沒有,你怎麼對得起丐幫這一行的崗位特色?你委實有負丐幫這一優良傳統!你應當好好自我反省深刻檢討!”老闆聞言面有羞愧吐血三尺。
在住的方面,顏惜要求同樣的高,出門要麼住在全國各地自家豪華的別業裡,要麼便去最頂級的客棧住最雅緻最舒服的廂房,總之絕對不會怠慢自己。但這次雲翎點了這家鄉土氣息十分濃郁的小酒家,顏葵本以爲自家少主會斷然拒絕,沒想到主子卻一反常態的令他大吃一驚,他只是在客棧內打量了一番,便也由着雲翎做主住下了。
雲翎對這個客棧還是挺滿意的,她覺得這客棧雖小卻很是不錯,收拾的乾淨環境也清淨特別是老闆娘更是生的白淨。客棧後頭更有個小小院子,院子一側搭了個葡萄架,春末時節葡萄果子尚未結出,但那葡萄葉卻是蒼翠欲滴,一簇簇的大團綠色生機勃勃,甚是惹人喜愛。關鍵是,那架下還吊着一個小小秋千,她一見便心生喜歡,直接把院子裡的所有廂房統統包下。
她心歡喜,自然沒聽到後院顏家主僕的一番對話。
顏葵委屈道:“少主啊,我記得我們顏家在附近有一處別業,裡面修的古色古香美輪美奐,丫頭下人應有盡有,爲什麼不去那裡住?”
顏惜想了想,道:“哦,本少突然想在這裡體驗一下淳樸的鄉土氣息。”
顏葵:“…”
晚飯吃過後,已是夜幕降臨,天空中繁星點點,鄉村的夜一片靜謐。
雲翎坐在鞦韆上,踢掉鞋子,光着腳丫一晃一晃的蕩個沒完。蕩了一會後,她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鐵劍,滿足的微笑道:“今天一天過得真快,我離你回來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雲翎細細的將小鐵劍包裹好別在腰間後,突然眼角一晃,有個什麼亮晶晶的顆粒從眼前飄了過去,兀自在空中閃閃發光。
雲翎驚喜的道:“螢火蟲!”光着腳丫便從鞦韆上跳下,去追那蟲子,因着顧忌那螢火蟲實在太脆弱,雲翎便絲毫不敢動用武功,硬是看着那蟲子忽左忽右忽高忽低的飛個不停,只能跟在後面巴巴的追。
微弱的燈光一晃,昏暗中一個身型挺拔如翠竹的人影走了過來。
雲翎連連招手道:“顏惜,快來幫我抓住那隻螢火蟲!”
螢火蟲陡然一轉身,又朝另一邊飛去,雲翎撲了個空,眼睜睜瞧着那螢火蟲一閃一閃的飛遠,不由氣惱。
顏惜驀地身形一閃,袖子一甩,雲翎急道:“別傷它!”還沒說完,便見顏惜手掌一揮,隨即一攏,那蟲子便落入掌中。
“抓住啦?”雲翎看着顏惜合着的手掌,興奮的問。
“當然,不信你看。”顏惜緩緩將手指露出一點縫,雲翎小心翼翼的湊過頭眯起眼睛看去。
“真的真的,顏惜,在裡面呢!還在發光呢,一閃一閃的像個小燈籠似得!”雲翎仰起臉,歡快的像個得了寶的稚童。這一刻,少女的稱呼再也不是過去或冷漠或譏誚的“顏大少主”,而是一聲簡短的——顏惜。
顏惜一怔,深邃的瞳眸在這沉沉夜色中驟然明亮起來,猶如星光倒影,銀河輝映。一旁的雲翎絲毫不覺,仍是開懷的看着螢火蟲。
顏惜神思一搖,恍惚間便看到當年玄英後山上,蒼穹如墨,無邊暮色的漫山遍野中,閃閃發光的螢火蟲漫天飛舞,五六歲的女娃娃揚起雪白的臉,揮着手裡的撲蟲兜,衝他大笑:“顏惜哥哥,這有好多螢火蟲,快來,快來!”滿天星輝下,她歡快的伸出手來向他跑去,白淨柔嫩的小臉,微笑純淨而溫暖,美好的如同初春時節透過新綠的柳樹枝椏縫間顫巍巍漏下的溫煦陽光——那簡直是一個遙久的夢境罷,這些年,午夜夢迴,他常常沉浸在那樣溫暖的夢中,任由自己愈墮愈深,於沉睡中圓滿,清醒又幻滅。
小院的燈依舊昏黃不明,顏惜眼神緩緩氤氳起一層迷離,低聲道:“翎兒,我來啦……”伸手便往雲翎發上輕柔撫去,誰料他手掌剛一鬆開,掌心中的螢火蟲“嗖”一聲飛的老遠了。
“你說什麼?”雲翎低頭看着螢火蟲沒聽清楚,下一刻便看到手裡的螢火蟲扇着翅膀逃之夭夭,雲翎擡首正要問,便看到一隻修長潔淨的手向自己的臉伸了過來,雲翎急忙臉一偏,驚道:“你幹什麼?”
顏惜這纔回過神來,似被火燎般急促收回了手,臉上掛着古怪的神色,頭也不回的進了自己的房間。
雲翎半蹲在地,歪着頭看着顏惜投在窗上的剪影,托腮參詳了片刻,納悶道:“顏惜夢遊了?”話落便穿上鞋子,進了自己的房間,準備熄燈就寢。
待吹燈之時,房門想起清脆的叩門聲。
雲翎開門一看,卻是曲箜篌,她一進屋便一個勁爲昨日的無禮道歉,說是自己親人突然病故,情緒混亂不能自己,爲了表示歉意她特地送了壺將泡的花茶來。雲翎本就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又看這茶色清新很是喜人,於是客氣的說不妨事不妨事,其實是希望這深夜造訪的姑娘能放下茶快點回房去,自己好補補眠。哪知這姑娘卻極熱忱的給兩人一人倒了杯茶,開始沒玩沒了拉起家常,那樣子彷彿兩人極熟稔似的,雲翎只能有一句沒一句的應付着,心下卻哀哀的想着,你這好命的今天在人家的背上舒舒服服睡了一天,可我這勞累命卻是眼都不眨的在馬上顛簸了一天啊。
聊了半晌後,兩人突然說起曲箜篌接下來的打算,曲箜篌沉默片刻,沒有回答,反而撮起嘴將杯中花茶吹了吹,那茶裡水紅色的玫瑰花瓣便隨着杯中一圈圈的漣漪微微漾起,浮起瀲灩的緋紅色澤,似美人晨起妝後玉面粉腮上的一抹胭脂,甚是嫵媚動人。雲翎心下便是一讚,想着這曲姑娘跟顏惜真是般配,連喝茶的氣質都頗相似。卻聽耳旁箜篌突然問起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雲姑娘心底……可有喜歡的人?”
雲翎笑道:“自然是有的,像我爹啊,我奶媽,我房中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小丫頭紫衣和黛衣,還有……”
曲箜篌笑笑打斷她:“雲姑娘,我說的喜歡,是你心底最深的某個位置,只能裝得下的那個人,任何人無可替代,你喜歡他依賴他,不能沒有他,只盼一輩子都能和他在一起,他若高興你比他更歡喜,他若傷了你比他更痛更傷,他若哪天死了你定傷心欲絕,寧肯陪他一起赴死也絕不願獨活。”
雲翎想了想,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且喜且悲,道:“有。”
“那人,可是…”曲箜篌躊躇了半晌,眼波一轉,微帶試探的問:“可是顏公子?”
雲翎頓時被噎住,大力了咳嗽了兩聲,此刻幸虧嘴裡沒有茶,不然定要噴個漫天花雨煙雨濛濛人間四月天。
雲翎很不文雅的拿出袖子一邊擦嘴,一邊歎服道:“箜篌姑娘你當真聰明,我竟不知道我對顏大少主感情已然深厚到了如此程度。”
曲箜篌一愣,問道:“難道不是他麼?可你們…你們不是未婚夫妻嗎?”
雲翎連連擺手,大笑起來:“箜篌姑娘,你誤會了,那是未出世之時雙方父母的一句玩笑話而已,萬萬做不得數的,話說前幾日我們還曾一起聯名上書向長輩們說解除這個笑話來着,你的顏公子當時表現的非常積極,想來他對這段玩笑娃娃親也是苦大仇深。”頓了頓,又笑了一場,握住箜篌的手煽情道:“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我瞭解你們男有情妾有意,我個人也非常認同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非常重要,所以你們儘管蓮開並蒂雙宿雙飛吧。”
曲箜篌一怔,萬沒想她說出這樣的話,靜默了良久後,道了聲多謝,便告辭而去。
當夜,雲翎除開一如既往的習慣性地失眠習慣性的夢靨外,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