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重天闕,雲霧飄渺。靄靄雲煙下影影綽綽可見瓊樓玉宇,明霞天光裡幌幌輝映着曲水仙廊。
煙波浩淼的瑤池畔,諸多瓊葩瑤草於迷離幻境中搖曳生姿,身着各色仙衣錦帶的仙子正興致盎然的結伴賞花。
忽地聽一仙子道:“咦,快瞧,那裡是什麼?”
諸仙子順着她的纖指看去,便見雲霧繚繞的瑤池正中,端端盛放着一株並蒂蓮。
此花甚爲奇特,翡翠般的花柄上,一左一右並開兩朵蓮花,左邊一朵呈半透明的玉白色,右邊的卻是胭脂般的水粉色,一白一粉,白如冰玉,粉如緋霞,色澤一深一淺,兩相輝映,兩朵蓮花皆比尋常蓮花大上一圈,大小相當,層層花瓣重重疊疊舒展開來,露出裡頭鵝黃色的嬌嫩花蕊,襯托着花瓣色澤瑩潤清透,竟似籠罩着一層的珠玉的光輝,隔着瑤池仙境裡朦朧氤氳的霧嵐,唯美的近乎不真實。
衆仙女看清,讚歎道:“好一株並蒂蓮。”
“這可不是普通的並蒂蓮,”領頭一位年長的仙子道:“它可是那紫雲洞府的言真上仙辛苦培育出來的靈葩,辛苦養育了一千三百年,汲盡仙界靈氣,如今終於要衝脫花木本體,飛昇成仙。”
“飛昇成仙?”左畔青衣仙子道:“如此好極,成仙后我們又多幾位仙友,豈不是更加熱鬧?”
“是也。”年長仙子話音一轉,道:“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飛昇之前,這株並蒂蓮還得前去人間歷練幾番,經歷三世人生,感悟世間種種,方能飛昇入界,位列仙班。”
一羣人默然頷首,當中又一人喊道:“哎呀,那緋色蓮花旁的清荷似乎也有些與衆不同。”
諸人見去,果見並蒂蓮旁,一株清荷隨風搖曳,花枝纖直挺立,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優雅,通體色如碧玉,正巧巧挨着那並蒂蓮右側的緋色蓮花,撐開的葉面似一把精緻的玉傘,仿似要爲那嬌弱的緋色蓮花遮風擋雨。
有仙子打趣道:“這清荷可是對並蒂蓮當中的緋色蓮花心存憐惜麼?竟不忍她被這冰冷的晨露淋溼一點。”
另一位仙子亦笑盈盈附和道:“仙物皆有靈性,這清荷對那緋蓮如此殷情,也不怕那另一側的白蓮吃醋!”
衆人皆笑。
領頭的仙子倒是沒笑,她端詳了片刻,恍然大悟地道:“原是這株青荷啊,聽說那三世歷練,他也是要一同前去的。”
“白蓮,紅蓮,再加上這清荷,三人一道去凡塵麼?”
“是啊,三個人。”領頭仙子的笑頗有些高深莫測:“命中註定的事啊,也不知這三人在人世間的三世裡,將發生什麼樣的事。”
“且看着吧……”一羣人話畢,笑吟吟散開。
......
第一話 往昔殘夢終不休
若干年後。
昏黑的夜,似一塊兜頭罩下的巨大烏布,黑壓壓的一顆星子也無,徒留一輪慘白的月。
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搖曳,夜空裡傳來寒鴉嘶啞的低鳴。影影綽綽的潮溼地宮內,不時聽見水的滴答聲,地宮內的地面一灘灘灼眼的暗紅,水滴兀自冷而緩的滴下,打在那暗紅色液體上,濺起一朵朵猩紅的小花。凹凸不平的地宮壁兩側,冷燭像鬼火般閃爍着,塗滿鮮血的陰森壁畫在這閃爍不定的光亮中,宛如活了一般,詭異的栩栩如生。
壓抑的空間裡四處瀰漫着汗與血混合交織的氣息,地上橫七豎八的躺着數具屍體,或仰或趴,腐爛酸臭的味道禁不住讓人生生作嘔。
十幾個稚童圍在屍體旁邊,神情漠然,沒有尖叫,沒有恐慌,只是一遍遍揮動着瘦弱的手臂,僵硬的,機械的,用帶血的匕首,一下下用力的刺着已死的屍身,尖銳的刀鋒扎進皮肉發出“嗤嗤”的聲響,空洞地割裂這寂寂的深夜。
這是怎樣可怖而詭譎的場景。鮮血一陣陣飛濺開來,爆出蓬蓬血花,一張張嫩稚的臉上沾滿了血腥塵埃。而孩童們彷彿絲毫不覺,一個個恍如失心丟魂了般,睜着無焦的雙瞳,反覆做着同樣一個姿勢,擡手,刺下去,擡手,刺下去。
地宮的另一端,十來歲的小小少年和略小一點的女童被高高吊起來,兩人手腳被捆,臉上血污一片,身上處處青紫淤痕,所穿的衣料早在污物的沾染下辨不出原本顏色。
身材矮小的侏儒男子站在酷刑吊架的一側,陰鶩的臉猶如地宮外暗無天日的夜。他翻來覆去把弄着手中的鞭子,那鞭子的一側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倒刺的頂尖像魚鉤一般彎曲着,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下閃耀着幽幽的藍光,顯是猝滿劇毒,一沾即發。
侏儒看夠了鞭子,仰起臉斜睇了一眼架子上被吊起來的小小少年,眼裡的暴戾逐漸加深,旋即他帶着森冷的笑意,揚起手中的鞭子,爆喝一聲:“你們這雲家的賤種!我讓你們逃!”
高高舉起的鞭子,雋卷着凌厲而呼嘯的風聲,決絕地朝着小小少年疾速甩去,死亡與絕望的氣息霎時撲面而來。
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驟然爆發:“不——”
“不——”
一聲尖叫,雲翎喘着粗氣從牀榻翻身坐起,撫撫額,早已汗溼髮鬢。
窗外的夜緘默着,牀頭燭臺的燈火一如既往的燃亮着,守夜的丫頭黛衣急切的衝了過來:“怎麼了小姐?又做惡夢了?”
雲翎以手撐牀,一臉怠倦地點頭,仍然沉浸在方纔的夢境之中,片刻後她接過丫頭遞來的帕子揮揮手道:“你出去吧,我沒事。”
丫頭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依命退出房間。
“吱嘎”一聲,門重新合上。
外人一走,雲翎勉力保持的狀態再也維持不住。她癱軟在牀上,怔怔凝視着周圍的一切,明明晃晃的燭火輝映下,房間裡一切再明朗不過——不是那曾經陰森潮溼的牢房,不是那暗無天日的窒息場所,不是那血腥飛濺的修羅地獄。那些片段都隨着兩年前的歲月遠去,所有恐懼的殘忍的絕望的不甘的盡數隨着那個人消逝在那年不歸海冰冷的海水中,除開一星半點的出現在夜半的夢魘中,她絲毫都不願意回想起半分。
她回過神來,緊捂着心口喃喃自語道:“都過去了,沒什麼好怕的,沒什麼好怕的,那只是夢,只是夢。我已經逃了出來,我已經是武林泰斗的雲家大小姐,我已經獲得了重生.....”
她自我安慰似的喋喋不休,起身下了牀。推開軒窗,月光霍然如紗般傾瀉房間,爲房內精雕細琢的滿目玲琅鍍了一層薄薄的乳清之色,她將目光投向茫茫的窗外,大口的呼吸着夜風中微涼的空氣,對自己說:“雲翎,你看清楚,這是雲霄閣,不是那裡,對,沒錯,你已經擺脫了那裡,擺脫了地獄。”她的聲音低而沉,卻仍然掩飾不住話語之間的微微顫抖。
話畢,她足尖一點,穿過窗,身形在空中如纖燕般的一轉,足下靈巧的在牆壁上一踏,已然穩穩落在屋頂上。
月色融融夜幕深深,四周一片萬籟俱靜,整個玄英山都陷入沉沉睡眠中。唯有那數百盞八角琉璃燈猶自清醒着,遙掛在檐下,靜謐的守候着漫長的黑夜。
夜燈昏黃,恍惚照見庭院後側有一處水潭,潭中碧水幽深,清透如玉。譚中本是栽了大片蓮花的,因着剛到晚春五月,距蓮花綻放的仲夏還未至,清澈的潭水中只冒出了三三兩兩的青嫩蓮葉,遠遠望去,宛若漂浮於碧波上的翡翠玉盤,碧翠欲滴。
屋檐之上,身姿纖瘦的少女抱着自己的膝蓋,靜靜地曲坐在屋頂上,凝視着這一片平靜的蓮花潭:“哥,你看,蓮葉已經長出來,蓮花也快開了。你怎麼還不回來?”
她自言自語,沒有人回答。
夜色重回岑寂,她恢復到了靜坐的狀態,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也不知過了多久。抱膝而坐的她臉色驀地一變,一絲細小的疼痛在體內竄了出來,細蛇一般的在各個血管內快速遊走,雲翎伸出手捂住胸口,看向頭頂的蒼穹。
星空浩瀚,滿月如盤。
時間如白駒過隙,沙漏流逝,轉眼,又是月圓之夜了。
——月圓之夜,煎熬之夜。
“嘶!”那種痛再次涌上,她不由倒吸了口氣,咒罵了一句:“該死的月圓之夜!”
這只是皮毛一般的前奏,沒人比她更清楚的知道,這種即將再度來臨的,如噩夢一般的感覺是怎樣——那種痛楚肆無忌憚的侵入筋脈,瞬間直達五臟六腑,拉扯每一根神經,蹂躪每一處皮肉,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那種疼痛絕不會讓人輕易的昏迷過去,而是不斷加深逐步蔓延,待痛到極致的時候,又衍生出一種奇異的如火燎一般的感覺,它持續灼燒着人的心智人的意念,讓人腦海裡無端生出一種炙熱而迫切的渴望,渴望着用一種極端而血腥的詭異方式獲得救贖。
她慘白着臉,正竭力忍受這種肉體與精神上的非人折磨。
驀地,風中隱隱傳來奇異的白檀香,她緊緊咬住脣,強撐着自己抵住那種痛楚,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半點j□j,向身側看去。
夜風從屋檐上席捲而過,惹得樹梢發出簌簌聲響,一個白影猶如風中鴻雁,輕巧踏過高大的玉蘭花樹,飛身而來。
昏暗不辨的天地裡,霎時一陣光華乍現,那長身玉立的月白身影,彷彿攜着滿身的郎朗月華,撒於這黑暗中。
那人看了她一眼,似是早已料到。手腕立刻一抖,“嗖”一聲響,一顆硃紅的顆粒在黑暗中一閃,落入臉色蒼白的少女手中。
雲翎攤開手,迅速將手中藥丸倒入口中,乾嚥下去,然後閉上眼運功調息,加快藥力的吸收。
月白身影立在少女三丈以外,安靜的佇立。那是一個極年輕的男子,幽暗中看不見容色,只覺身姿綽約,氣質高潔,不可逼視。習習的晚風拂過,揚起他雪白的衣袂翻飛不停,襯着這皎白的月光,竟似不沾染這俗世的半點塵埃。
他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女,烏黑的雙眸恍如夜半深海,看不清悲喜。
半晌,雲翎蒼白的神色逐漸恢復過來。她長長舒了口氣,睜開眼,凝視着月白衣的男子,道:“多謝。”
月白男子聲音冷冰如落地的脆玉,聽不出絲毫情緒,他說:“故人所託,毋須言謝。”頓了頓,又道:“下月的這個時候,我再來。”話落不等回答,轉身就走。
“月隱。”雲翎站起身,輕輕喊出月白男子的名字。夜色朦朧如黛,她巴掌大的臉龐因着剛從痛楚中恢復過來,寫滿了疲倦黯然,呈現一種半透明的蒼白,宛若開到季末的茶靡花,顫巍巍掛在稀疏的枝頭,一呵氣就欲隨風凋零。然而矛盾的是,那樣羸弱嬌柔的臉卻有一雙極雪亮的眸子,顧盼間似寶石般光彩熠熠,竟比那蒼穹之上的一斗星光還要燦然奪目。
她看着那月白男子,用極淡極輕的口吻問:“月隱,告訴我,我還能撐多久?”
月白男子的眼光黯了黯,他頓住腳步,道:“若我每個月都來,你還可以撐兩年,若我不來,你……你……”聲音到後來越來越低,直低入塵埃。
“那我就是死,對嗎?”雲翎微微一笑,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是以一種極其極端殘忍的方式死去。”
月隱沒答,若有所思。
雲翎自嘲般笑了兩聲,道:“原已經過了兩年多了,這幾年,爲難你了。”她嘴角噙着笑,眼神卻越發苦澀:“我早該拒絕你了,卻爲了那模糊的五年之約,捱到現在……罷了,你和哥哥的約定,我不願你再履行下去。”
月隱搖頭:“我既答應了令兄,必會遵守承諾。”
雲翎的眼神有些許無奈:“月隱,我不願你再爲我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