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回到摘星樓的時候,正廳竟坐着一個人。那人身着靛藍長袍配玄色外衫,雙鬢雖然霜白,卻自有一股威嚴氣勢,僅僅往那簡單一坐,便有渾然氣場外放。
驚鴻脫下斗篷,迎了上去,道:“閣主。”
雲過盡微微頓首,算是迴應。
一旁的小廝道:“姑娘這可是去了哪啊,叫閣主好等啊。”
驚鴻歉意的笑笑,道:“去了浩清池,餵了會子魚。”
雲過盡道:“無妨,老坐在屋子裡也悶得很,這雲霄閣你願意上哪解悶就上哪,只要讓兩個丫頭陪着你就成。”
驚鴻莞爾一笑,道:“好。”窗外暮色漸沉,她又道:“閣主用了晚膳沒,要不便在我這摘星樓吃一點,我去做兩個小菜來,讓閣主也嚐嚐我的手藝?”
雲過盡似乎興致頗好,居然一口答應。
驚鴻笑了笑,帶着凝兒便去了廚房。
驚鴻將菜做好端上的時候,雲霄閣主居然半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她正要猶豫着要不要喚醒他,雲過盡的小廝悄悄的衝她晃了晃手,將她拉到一旁細聲細語道:“姑娘,讓閣主歇一會吧,他這幾日爲了小姐的事累的夠嗆。”
驚鴻默了默,緩緩退了下去。在無人看到的角落,她快速地掏出了懷裡的妝奩,指尖從那小巧精緻的匣子裡,摸出一點香膏般的脂狀物,向着自己頭上烏黑油亮的青絲抹去。
燭火飄搖下,那妝奩裡的白色膏脂秋霜一般的顏色,夜風掠過,散發着一種奇異的清香。
雲過盡悠悠轉醒的時候,周圍似乎出現了夢裡纔有的幻境。
那香薰嫋嫋的房中,琉璃一般的珠簾半落,紅衣的女子正伏在案上寫着什麼,一頭綢緞似的烏髮散散披着。燈光昏黃,她眉目如畫,隱在那飄渺沉浮的暗香之中,有着朦朧迷離卻驚世駭俗的美。
這場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依稀還是二十年前的光景。他愛着的那個明豔飛揚的女子,正於案几上懶洋洋支起香腮,巧笑嫣兮地透過水晶珠簾看向他:“阿盡,你怎麼來啦?可是喊我去練劍?”
雲過盡神色恍惚的怔在那裡,半晌他起身,快步走至珠簾後面,撫住了那女子的肩,激動地道:“芷茵!”
暗香涌動,案前女子徐徐轉過臉龐來,盈盈笑語:“閣主,你醒啦?”
這一聲呼喊讓雲過盡神思霎時歸位。眼前那女子雖然一樣的眉目如許,可眉心正中,並無一點嫣紅硃砂痣。
雲過盡陡然抽回了手,像是遺失了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萬分失落地坐回了原位。
驚鴻在一側揣測着他的表情,口氣卻沉穩之極:“閣主,菜都涼了,要不給您熱熱再端上來?”
雲過盡擺擺手,道:“算了,沒胃口,不吃了。”
驚鴻沉默了半晌,忖度道:“閣主心情莫名低落,可是跟方纔的那個人有關?”
雲過盡瞥她一眼,道:“哪個人?”
驚鴻大着膽子道:“芷茵,閣主口中呼喚的芷茵。”
這兩個字仿似有某種魔咒一般,雲霄閣主深邃的瞳孔倏然一縮,涌起一陣暗潮洶涌,那往不見底的烏黑中,似藏着萬千悲慟百般苦楚,終其一生也難訴盡。過了好久,他頷首道:“是,我的確想起了她。”
燭火輝映中,驚鴻美麗的眸子似剔透的墨色水晶一般,折射着耀眼的波光,她笑了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我是否跟她有着某些相似?”
雲過盡面無表情地問:“爲什麼會這麼認爲?”
驚鴻自嘲一笑,道:“驚鴻認爲像您這樣的人物,不會無緣無故看上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這麼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雲過盡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道:“是,你確實跟她長的很像。”
驚鴻問:“她就是您愛的人?您曾說過的唯一愛過的那個女子?”
雲過盡頷首:“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蕭芷茵。”
驚鴻道:“能跟我講講您同她的故事麼?驚鴻很好奇,驚鴻猜,她定是一位不一般的奇女子。”
雲過盡臉色依舊淡漠,口中卻已經開始訴說:“她啊,她是我的師姐,我們自幼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生的美,我同我的一位奚師兄都愛慕着她,但我知道,她那會是喜歡着我的,我們兩情相悅,山盟海誓,此生非對方不可。”
“後來呢?你們感情這麼好,爲什麼沒有在一起?”
“後來.....”雲過盡眯了眯眼,看向燈火搖曳的燭臺:“後來我奉師命去了邊疆一趟,遇到了另外一個女子,然後也不知怎麼的,芷茵便再也不理我,一個月後,她火速嫁給了我的奚師兄,她成親之前,我發瘋一樣前去阻攔,卻被她當場重重甩了一巴掌,她說我負她,她恨我。”
驚鴻思量了一番,奇道:“你們怎麼爲變成這樣,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雲過盡苦笑搖頭,道:“我也曾這樣問自己,卻得不出任何頭緒。”
驚鴻又問;“那她成婚之後呢?”
“她成婚之後不久,便懷上了孩子,同師兄隱居在一起,而我失去了她。夜夜買醉,爛醉而歸.....”雲過盡喃喃念着,臉上漸生悽苦之意:“再後來.....再後來......”他默唸了幾遍,臉色漸變,突然狂怒起來,陡然站起身,嘩地將桌上的飯菜全掀翻,近乎猙獰地道:“後來便沒了!什麼都沒了!一切全沒了!!全部都毀了!!!”
伴隨着他狂躁的呼吼聲,菜盤子啪啦啦的摔倒地上,湯汁飛濺。
下人們從未見過雲霄閣主這般失態,一圈人遠遠退開,皆噤若寒蟬,無人敢說一句話。諸人只有驚鴻相對鎮定一些,待她穩住心神欲上去勸慰的時候,雲過盡寬袖一擺,人已經挾卷着漫天的凌冽之氣沖沖撞撞的出了門。
暴躁不安的不止雲霄閣,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攝政王府內,陰雲密佈的攝政王眉頭緊皺,指着玉階下的人斥道:“混賬,你說什麼!你要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山野女子!”
李承序的表情坦率而堅定:“兒臣心意已決,此生能做兒臣正妃的,唯有她一人!”
“你!”攝政王勃然大怒,“唰”的摔下一本奏摺,朝玉階下的李承序重重砸去:“你這逆子是要氣死我不可嗎?放着那麼多門當戶對的官家千金不要,偏挑了一個這樣的女人!”
李承序偏偏肩膀,躲過了那飛旋而來的薄薄冊子,吊兒郎當的道:“是,兒臣只要她!”
攝政王緊抿着脣,咬牙切齒道:“你死了這條心吧。你從前糊塗也就罷了,納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侍妾美人,整日裡花天酒地混混沌沌,本王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你計較。這一次娶正妃的事,本王告訴你,由不得你胡來,本王同意你娶誰,你才能娶誰!”
“是啊,您同意我娶誰,我才能娶誰!”李承序悠悠往軟椅上靠了靠,徐徐一笑,道:“讓我想想,您可能會替我挑哪家小姐呢?是淮南鄭國公的女兒,還是太后的外甥女,或者是北燕的公主娘娘?.....”
攝政王眸中波光明滅,似海深沉:“當然,他們纔是王妃的適宜人選!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山野粗俗女子能相提並論的!”
“父王,兒臣很好奇,爲什麼您替我挑中的都是這樣的女子?”李承序佯作疑惑,忽地拍拍額頭,恍然大悟地一笑:“哦,我明白了。那鄭國公手上還有十萬精兵對不對?若我娶了她的女兒,兩家聯姻,那十萬兵權也差不多等於父王你的啦!還有還有,那太后的外甥女,聽說家裡有錢的很吶,若我娶了她,父王您這些年的糧草錢估計不會再愁了....至於那個北燕的公主嘛.....只要我娶了她,兩國憑藉姻親結爲戰略同盟,強強聯合,槍口一致對外,這樣纔好攻下西蒙嘛!”他低下頭,婉轉一笑:“嘖嘖嘖,這三個美人,橫豎我娶了哪一個,父王您都是穩賺不賠啊!”
李承序的話柔柔緩緩的道來,聽着如清風細雨一般的溫和,但那話意裡卻似藏了綿綿的尖針,聽得攝政王臉色一僵。
李承序笑意更濃的去瞧自家父親:“父王,兒臣說的對不對啊,您倒是點評一下啊。”
攝政王神色變幻,卻並未答話。
李承序微笑的臉猛然一沉,道:“怎麼,父王您不敢說了嗎?”他尖聲笑起來:“怎麼,你做的出來這種事,卻不敢承認嗎?”
攝政王臉色難看之極,道:“本王究竟做了什麼事,如何不敢承認?”
“爲什麼要我娶她們,你心裡有數!”李承序眸子裡似含着徹骨寒冷的冰,那樣滲人的涼意裡,又隱隱蘊着一絲恨:“這麼些年來,我無非是你的一顆棋子罷了!你儘可以拿我去換你的兵權,拿我去換你的糧草,拿我去換你疆土!反正你做這種事也不是一兩回了!早已輕車熟路了罷!”
攝政王氣的嘴脣顫抖,怒指李承序:“你說什麼?你這逆子,你昏了頭了!”
“我說的不對嗎?我不是你的棋子嗎?”李承序緩緩擡起頭來,悽愴一笑:“若我不是你的棋子,爲何我一生下來,你便將我送往那樣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羣上有很多人討厭雲顏老爺子,其實,從某個角度看,雲老爺子,也是個可憐人~~
不過大概應了那句話吧,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