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裡遠遠傳來幾個下人興奮的歡呼,不多時,一個身影推門跨入房間,雲舒剛要喊神醫,不料卻是顏惜。
顏惜風塵僕僕的進來,碧色的披風及黑色的靴子上都沾染了不少泥漿,一頭綢緞式的烏髮被秋雨浸透打溼,滴滴答答的猶自滴着水,一看便知是冒雨上山。
屋裡三個人的目光絞在一起。雲舒瞧着顏惜,而顏惜緊緊盯着雲翎,他的視線像是凝在她身上一般,無論如何都看不夠似的。那深邃的眸光閃動着喜悅,歡欣,激動,混合着另一種深深的情愫,糅雜在一起,炙熱的近乎灼眼。
一朝生死兩茫茫,再見竟如隔世。
近兩個月來,他馬不停蹄奔波於朝堂內外,沒日沒夜疲憊不休,可對她的一顆心卻始終懸在半空中,對她無數次的牽掛思念,於每個曦暉遍撒的清晨光景,於每個黃昏日落的傍晚時分,於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午夜夢迴,一點點累積堆成厚如秋日落葉的思念。那滿腔情意,一寸一寸深入心脈,千言萬語,一朝難訴盡。可待到相見之時,居然近鄉情卻,相思刻骨,竟不知從何說起。
房間裡對視的幾人久久安靜着,半晌,卻是雲舒開了腔:“顏少主,你渾身都溼了,可要換身衣裳?”他聲音平緩,看似關切,但素來待人的淡淡疏離感仍是揮之不去。
“可不是,”還沒等顏家答話,後腳趕過來的書童抱怨道:“凌晨的時候雨那麼大,我們沒有帶傘,我勸少主等雨停再上山,他卻不聽我的勸,這下倒好,淋着雨來,渾身都溼透了。”
小書童本來還想再說,可是一碰到主子橫過來的眼神,立時閉口。顏惜解下披風,徑自丟到身後的書童手裡:“拿遠點,溼氣重,碰到病人不好。”
小書童捧着披風喏喏的下去。
顏惜幾步走到牀邊,向雲翎笑道:“真巧,我剛一走到院子外,便聽紫衣喊着小姐醒了,我一進屋,便看見你真的醒了.....”他不待雲翎回答,又問:“怎麼樣,你有覺得好些麼?現在身體感覺如何?”
雲翎怔怔望着他,似是不認識他一般,驀地她轉過頭去朝雲舒道:“哥,方纔真的是做夢,顏惜好好的,他沒有被小金的劍刺傷!”
雲舒道:“是啊,我都說了那是夢啊,他怎麼會受傷。”
雲翎垂下眼簾默了片刻,似是憶起什麼重要的事,她轉過臉來,抓住顏惜的袖子,急急的問道:“對了,顏世伯呢?他怎樣了,沒有被慶親王迫害吧?還有你們顏家,逃過一劫了嗎?還有.....還有那個小皇帝呢?”
她憂心的問着,滿臉都是關切,顏惜幾乎是想也沒想,便握住了她扶在他袖子上的手。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柔荑,感覺掌心下一片冰涼,她的身體還是那般虛弱,幾乎都沒什麼熱度,他微微皺顰眉,心頭牽扯出細密的痛。
“蓮生,好生躺着,別亂動,這時候若是感染了風寒可怎麼辦!”另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不動聲色的將雲翎的手拉了回去。
顏惜的掌間登時一空,再擡頭一看,便見雲翎已經乖乖的由着雲舒將她的手塞進薄被。那一霎那,碧衣貴公子的眼神有那麼瞬間的失落,彷彿落空的不止是他的掌心,那感覺連着心底的某處,也跟着空蕩蕩起來,找不到着落似的難受。
須臾,顏惜的勁緩過來,這才道:“我爹已經無恙了,還多虧你們救出了皇上,我爹才能那麼早洗清冤屈。”
“哦。”雲翎鬆了一口氣,釋然道:“那就好,顏世伯沒事就好。”她微微笑起來,將頭又靠回了雲舒懷裡,貓咪似的蜷縮着,向雲舒低聲道:“哥,我有些渴,我想喝水。”
雲舒去倒水,卻發現茶壺裡空空如也,忙向外喊:“紫衣,小六,拿茶來!”喚了幾聲沒人應,這纔想起來紫衣小六都喜衝衝的喚神醫去了,便向雲翎道:“你等等,我去倒水。”
雲舒端着茶壺走開後,房間只剩雲翎與顏惜相對而坐。
雲翎半倚在牀頭,看着顏惜溼漉漉的衣袍,道:“你身上都溼透了,真的不需要換身乾衣服嗎?”
顏惜道:“無妨,我一會便要下山,山下馬車自然有乾淨衣裳可以換。”
“這麼快就要走?還沒有呆上一會呢.....”雲翎似是有些惋惜,半晌後道:“也是,聽哥哥說,你最近很忙,應該有很多事吧。不過哥哥還說,我昏睡的兩個月裡,你來看了我三次,但每一次我都沒醒.....真是對不住你了,你這麼忙還總來看我,我卻一心呼呼大睡,讓你屢次跑個空。”
“說什麼對不起,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纔對。”顏惜拿了個靠枕,幫她墊在背後,好讓她靠的更舒服點:“你是爲我才受這麼重的傷,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昏睡一個多月。倒是我,每次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走,都沒有好好的照料過你。”
雲翎道:“我有哥哥跟爹爹照顧,還有荊安神醫跟滿屋子的人守着,好的很,你不用爲我擔心。倒是你,慶親王的事肯定很棘手吧,要你一個人面對那些,想來應該很辛苦。”她話至此處,用一種頗爲愧疚的神情看着他,然後無奈的指指自己,道:“真可氣,眼下我這個病怏怏的模樣,幫不了你什麼。”
顏惜搖頭道:“你爲我做的已經夠多了,你救出了小皇帝,我爹才能那麼快沉冤得雪,而我也省去了尋找證據的時間,可以全力應付慶親王。”
雲翎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你無需掛在心上。”
顏惜道:“掛不掛在心上是我的事,你好好養傷就行,別再爲我們顏家的事操心,我都應付的過來。事情雖然的確比較多,但慶親王一家已經被滿門抄斬,風波既過,一切即將塵埃落定。”
“慶親王被滿門抄斬?”雲翎驚愕道:“什麼時候的事?!”
顏惜牽起脣角會心一笑,笑容頗有幾分痛快:“幾天前,因犯謀逆罪及賣國罪,全家三百零二口,集體斬首示衆。”
“慶親王滿門被斬……”雲翎遲疑了瞬間,仰起臉問:“是你做的嗎?或者,哥哥也參與了?”
顏惜默了默,問:“爲什麼這麼問?”
雲翎道:“我還不瞭解你跟他的能力嗎?如果你們想做,就一定做的到。”
“這算是誇我呢,還是其他的意思?”顏惜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只道:“不管是誰做的,慶親王都罪有應得。”頓了頓,看見雲翎不安的眼神,問:“怎麼了,你不高興?還是,你覺得做的太過了?”
雲翎搖搖頭,道:“沒有,我只是覺得慶親王固然是罪有應得,但其他的幾百號人卻着實可憐。”
顏惜注視着她,這一次生死劫難後,她瘦了許多,臉頰都有些凹進去,一雙眼睛卻因爲削瘦顯得愈發大起來,長長的睫毛將烏黑的眸子半掩,越發讓人憐愛起來,顏惜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道:“他們可憐,當初你在地陵裡便不可憐了?”他講到一半,憶起那天蓮花臺上渾身浴血的她,臉色不由微微一白,道:“你可知,那天在地陵裡差點把我的魂都嚇走,我抱你出來的時候,真怕你......”他定定的瞧着她,彷彿怕她會突然不見一般,後面的話也哽在喉中。
雲翎卻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她垂着頭,專注的看着自己的手腕,那手腕的血脈處,敷上了層層的藥,再被厚厚的裹上一層布巾,遮住了曾被蓮花臺鋒利刀刃切開的傷口,許久後,她口氣極輕道:“顏惜,我的武功廢了是嗎?”
顏惜的表情僵在臉上。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爲了不刺激重傷的雲翎,一羣人便默契的絕口不提。
“顏惜,我故意將哥哥支出去,便是想向你求證這件事。我問他,他不肯回答,只是推說我是傷勢過重,使不出勁來。”雲翎苦笑了一聲,道:“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因爲我不僅使不出勁,便連體內所有的內力跟真氣也都統統消失不見了,顏惜,你告訴我,你如實告訴我,我的武功是不是廢了?”
顏惜沉默不語,心頭的自責歉疚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是他連累她的,若不是爲了他們顏家,她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你不說話,看來是真的了......我沒了武功,我再也使不了我的劍,再也沒辦法保護自己跟他人.....”雲翎喃喃道着,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十幾年來與武相伴,武功幾乎融入了她的骨血深處,卓越超羣的武功賦予了她特別的能力,給予她強大的勇氣,亦在很大程度上成爲了她某種特殊的安全感。眼下她突然失去了這種能力,其打擊程度,絕不亞於一個喜好詩詞的文人失去了寫作的手,一個賣唱的伶人失去了歌唱的天籟歌喉。那是身體裡某一部分的抽離,一旦失去,無可挽回。
“翎兒,”顏惜不忍她的悲慼,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道:“你別難過,你雖然失去了武功,可我向你保證,我會保護你,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呵護你,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一絲絲傷害.....”
雲翎沒答話,她緩緩抽回自己的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臉,不願意讓他看到她忽然而至的悲傷。
門“吱呀”打開,雲舒端着茶壺進來,眸光落在雲翎手上,繼而在顏惜的手上轉了一圈,眼中有一圈異樣的漣漪微微漾起,隨即他一眨眼,將那難以察覺的情緒斂去,這才轉頭向雲翎道;“怎麼了?”
雲翎將手放開,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道:“沒什麼,我忽然有些累,我想睡會。”
雲舒道:“好,那你安心睡吧,我在一旁呢。”說着拉過了一張椅子,守在牀頭。
一側的顏惜也挪過一張椅子,與雲舒排在一起,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都各有所思的沉默着。
作者有話要說:
額,已經上了顏少的表白戲,是時候上蓮初哥哥的表白戲了啊,愛了這麼多年,總要給個交代是不是?嘿嘿,就這兩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