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驀地聽明白了尹琪的潛臺詞。
她問:“所以你其實在接手球山泥場之前,就將那裡的情況打聽清楚,你其實是衝着姚掌櫃能被拉下馬去的吧?”
尹琪苦笑:“我這樣的身份,最風光不過名下掛一兩處產業,每月有固定的月例和分成,看着是很穩當,衣食無憂,實際卻是交給別人打理,要害全捏在旁人手裡。我聽了你的話,思量許久,最後去求了父親將溫茗樓換成實缺,父親一怒之下將我派到球山泥場來。”
蘇錚訝然:“是尹家家主給你的這份差事?”
尹琪眼睛亮亮的:“是啊,我起先以爲他是惱我不知天高地厚,很是彷徨了一陣,後來查了查,才知道這是個機會。”就像一個從沒嘗過零食的小孩子突然間被賞了一顆糖,尹琪的神情何止是興奮可以形容,“所以我想,我怎能不做出一番成績來,而第一步就是把姚掌櫃拉下來。”
蘇錚用葫蘆瓢舀起鍋裡滾開的水給了尹琪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問:“準備怎麼做?”
尹琪收拾了一下情緒,肅然道:“姚掌櫃名姚全,原是柳溪鎮姚家村人,少年時來桃溪鎮討生活,直接是去了球山泥場從雜工做起,那時候球山泥場還是個香餑餑,他又做事勤懇,一點點爬了上去,發跡後將一干親戚都接過來。
“起初景況還算不錯,但後來球山的上等礦被挖空了,蕭條下來,原來的大掌櫃調走了,他接任大掌櫃,權力雖說是大了,在業內卻沒比以前招人待見。連帶着他的親戚在桃溪鎮也不怎麼吃得開,他便一個個給安排到泥場上去。
“現在泥場上的人大多就是這麼來的。
“濫用親屬,這一條絕對夠他吃一壺的了。”
蘇錚聽罷說:“可是他這種事幹了這麼久這麼多,永年的人也好,背後尹家的人也好,不可能不知道,卻一直沒有人治他,可見若不是他在上面有人,就是這事不足以對他造成太大威脅,你不是說現在的球山泥場沒人看得上嗎?那人事調任上是如何的荒唐。別人都懶得管吧?”
尹琪點頭:“這我也想到了。除了這一點,還有人曾經舉檢姚全挪用公家錢款,想必查下去會有收穫”
“你有足夠的人力去追查這件事嗎?”
尹琪沉默。後道:“杜掌櫃答應會幫我。”
是合作吧,杜仲那是在庚溪鎮當家做主的人,自然不會願意屈居姚全之下,他會和尹琪結盟很正常。
只是:“杜仲是被貶過來的,也未必有太多力量。”
尹琪再次沉默。這次沉默得久了點:“我們還知道一點,便是桃溪鎮的姚家人多了,好賴都有,其中不乏雞鳴狗盜之輩。”
蘇錚想了想又搖頭:“親戚的品行不端不代表其本人作風不正,從這點下手是不是繞得遠了點?”
她說完猛然醒神,自己是不是說得多了點?
她看向尹琪。只見他坐在竈膛口正擡頭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忙道:“我都是瞎說的,你別被我影響了,你說的幾點要是能一起發功。一定會有很好的收效的。”
“不,不是瞎說,你說得都很有道理,都說到了點上。”尹琪激動得手上的水都要灑出來了,“你有什麼主意?”
“我的主意?”蘇錚微微赧然地想了想。她是有想法,不過會不會太邪惡了太不厚道了?
她看了看尹琪:“問我的主意也行。不過我想先知道尹家家主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什麼?”
蘇錚喝了口水,抿抿脣:“不是你父親把你送到球山泥場的嗎?那他應當會留心你的一舉一動,要是做出什麼舉動惹得他對你厭棄了,那真是得不償失。”
第二天清早,蘇錚又早早地告別弟妹踏上去球山泥場的路。
這次沒有阿吉帶路了,她走了幾條街巷,來到青梅巷小渡口,之所以叫這個名字,蘇錚昨天問過錢姥姥,倒不是因爲渡口離青梅巷近,而是在這一帶,青梅巷因爲住着一個梅甲鶴而格外有名,所以才改了原來普通的名字。
小小的渡口上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船,時候尚早大家興致都高,正扯着昨天的新聞說笑,見蘇錚一個生面孔也只是多看了一兩眼。
“就是說知雪堂和天罡窯記槓上了?”
“是啊,昨兒個聽說秦大家主持,蕭大師驗壺,最後還是鬧了個兩邊都不服氣,反正現在鬧上縣衙了。”
“乖乖,多少年沒出過這麼大的事了,你們看最後誰會贏。”
“當然是知雪堂,人家那裡可有十二雅流十二位大師,那個什麼窯記算什麼?只知道燒窯的莽漢……”
蘇錚聽到這些話纔想到自己忘了向尹琪打聽打聽這件事,這些普通民衆說的話,聽聽就好,當不得準,昨天她回來的時候還聽有人說,匯聚了十二雅流知雪堂裡,有一位頂厲害的大師是天罡窯記供奉起來的,這次的事還是沈時運和那位大師在打擂臺什麼的,算是知雪堂內鬥的外在表現。
今天卻成了知雪堂同仇敵愾,聽得她都不知道要信哪種說法。
不過左右都跟她沒什麼關係,以她現在的位置,猶如擡頭望山,那些事那些人離她都太遠了。
到了泥場沒聽到什麼議論,大家不是還沒到就是在規規矩矩地幹活,蘇錚到賬房先生的跟班那裡點了個卯,便進了自己工作的小房子,繼續挑選起泥料。
過了不久昨天教她挑泥料的大媽進來了:“挑揀多少了?好了的就裝籮筐裡,我們要送到水車那裡沖洗。”
蘇錚忙站起來用竹編的畚箕樣的東西把泥料畚到籮筐裡。
“哎呀,真是笨手笨腳,給我給我,你去拉輛車來。”
大媽很不耐煩地搶過蘇錚手頭的東西,把她推到一邊去,蘇錚很莫名,一大早的這是吃了什麼炸藥,她覺得自己的動作蠻利索了呀。
前輩總是沒錯的,蘇錚只好自認倒黴,往門外望了望:“車在哪裡?”
“沒看到那邊停着嘛,過去拉來就是了。”大媽頭也不擡指了一個方向。
蘇錚不跟她計較,走出去滿泥場地巡視了一邊,在一排房子的邊角處發現了牛車的身影。
她小跑過去,近了才發現除了一輛牛車,旁邊還有兩輛木板車,手推的那種,因爲車身較小,顏色也灰撲撲的,剛纔沒看到。
要拉牛車還是板車?
蘇錚想着泥料還蠻多的,可以裝好幾個籮筐,一輛板車拉不完,不知道水車在哪裡,與其拉好幾趟,不如一次性解決。
想定了,她便看向身上拖着大型板車老黃牛。
這牛應該很老了,皮毛稀疏,皮膚褶皺,肋骨都從肌肉下面凸出來了,一雙渾濁的眼不知道看在哪裡,耷拉着兩片耳朵嘴巴努動個不停,理也不理靠進來的生人。
“嘿,夥計,你還拉的動車嗎?”蘇錚調侃了一句,想去牽它的脖子下面的繩索,老牛很不給面子地轉開了,蘇錚還想再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你是新來的嗎?”
蘇錚回頭一看,是個十四五許的少年,看着只比自己大一點,只不過頭髻上纏着百布,胳膊上掛着黑紗,一看就知道家裡辦了喪事,而且他面色慘淡,眼圈浮腫,狀況好像很糟糕。
蘇錚不由得想起那位本來自己可以跟着學習的姜師傅的現任學徒,好像叫小孫的。
“你好,我是新來的,我叫蘇錚。”
“啊,還真是個姑娘。”少年喃喃了一句,一邊佝着背去拖板車,有些木楞楞似地說,“我叫孫航,大家都叫我小孫。”他拖出了板車要走,又停下來問,“你要用牛車?拉什麼東西?這牛車不能亂用的。”
蘇錚愣了一下:“是泥料,要拉去水車那裡沖洗。”
孫航皺起眉頭,這個動作讓他有了一絲生氣:“這不行,牛車是場子裡的寶貝,要不是特別重要的東西,或者資歷老一點的人點名要用,平時是不能動的,拉泥料的話,還是用板車吧,多拉幾遍也是一樣的。”
還有這樣的規矩?
蘇錚道:“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謝謝你提醒我,不然就惹麻煩了。”
“怎麼會沒人告訴你,你跟着誰做事啊?”孫航問着似想起什麼事,左右看看,露出緊張的神態來,回過頭後聲音都壓低了不少,“我、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記住不要用牛車就是了。”
蘇錚看着他匆急的背影,目光閃了閃,也向四周看看,這泥場裡不會還有人不幹事專門到處監視人的吧?
當真是烏煙瘴氣,那個姚掌櫃,還真應該讓他早點捲鋪蓋走人。
蘇錚拖着板車回去,大媽看了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十分清晰的失望之色,嘴裡冷淡地念叨着:“拉個車這麼慢,快把籮筐搬上去。”
蘇錚眉眼微低,斂住了一絲冷意,老老實實裝上兩個籮筐,板車裝不下了,大媽在前頭拉着,蘇錚在後面推,一起走向水車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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