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奇說這句話時神情不是很輕鬆,反而帶一點黑黑的氣悶感,蘇錚就猜測客船上發生的事和他們姐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她側頭看過去。
只見那艘客船有兩層樓那麼高,停在水面上比碼頭還要高出四五米,又通體裝修得好,顯得派頭十足。
二樓倚欄杆處站着好些錦衣貴氣的年輕人,正朝岸上不屑地嗤叫着的,就是那其中的一個隨從模樣的人。
那隨從呼喝完了,就轉身諂媚地對一個青年道:“二少爺,不要理會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小的扶您會艙裡去吧,可別叫這風吹壞了您的身子。”
被叫做“二少爺”的青年一身銀色錦袍,胸口袖口大紅色的華麗刺錦就是在岸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五官生得頗爲英俊,棱角分明中透着不能忽視的凌厲氣息,此時正冷漠地瞧着地上,嘴裡不鹹不淡地道:“怎好叫劉公子去坐那種連張牀鋪都沒有的渡船,我記得船上還有一間空房吧,長廣你去打掃出來,讓劉公子住進去。”又對地上某人道:“只是要委屈劉公子你了,房間只有一間,你怕要和劉大娘擠一宿了。”
他旁邊那些人笑起來,一人說:“那有什麼關係,聽說他們家窮得叮噹響,只有一間房子,從來都是母子一起住的,早習慣了。嘿,你們說,母子一個房間,那到晚上該怎麼睡啊?”
只有長廣面露爲難之色:“二少爺,那間空房早先被人訂走了,怕是也騰不出來。”
“嘖嘖,那有什麼,尹二少都發話了,轟了便是。”
一羣人便起鬨道:“轟了轟了。”也不只是在說轟了原本房間的人還是轟了那“劉公子”
岸上一直被數落的某劉公子似乎終於掛不住了,生硬地說了一句:“多謝二少爺美意。我還是去坐小船好了。”
蘇錚覺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往岸邊張望,又只見外圍黑壓壓的人,難以得見說話人的樣貌,她問三奇:“他們說的那個房間就是你準備給我們三人住的?”
三奇面上也不大好看,勉強點了點頭:“這艘船並不屬於私人的,只要有錢就可以訂位置,只是尹家前些天從桃溪鎮下來了很多人,今日他們返程。便將整個二樓包下,一樓還是對外開放的,我給你們訂的房間就在一樓。你放心。他們只是口上說說而已,沒有資格把你們趕下去,等這裡散了我就送你們上船。”
蘇錚沒有接話,反而問:“尹家?就是永年製坯廠的東家,銀年紫狼裡的尹家?”
“嗯。剛纔那個就是他們家的二少爺,其餘的人就不清楚了。”
“那那個劉公子?”
三奇看看周圍壓低聲音道:“本地一個前途不錯的學子,說是尹家請回去要好生培養的,但偌大一個尹家要培養誰沒人,需要找到庚溪鎮來?有人猜測可能是尹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今天就是要接他們母子回去認祖歸宗的。”
蘇錚皺起眉。想了想道:“可以的話,還是換一條船吧。”
這種宅門恩怨她是碰都不敢碰的,誰知道以後人家內部算起賬來。會不會提起“唯一的房間被別人給佔了”這樣的事,一追究兩追究,她豈不是要躺槍了?
“這個……”三奇也知道換船是最好的辦法,但是,“現在船大多都滿員了。能上去人的也只有那條了。”
蘇錚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被尹二少爺稱爲“渡船”的船隻。
船身攏共只有一層。扁扁平平的,好像整個浸在水裡一樣,除了甲板就是一個大大的棚子搭着,算是船艙,四壁是茅草和竹片做成的牆壁,一看就是很容易漏風。
和大客船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蘇錚問:“結實嗎?”
三奇見她意動,忙道:“結實結實,就是這種船一般是當做貨船來使,船艙裡面沒有房間也沒有牀位,進去就得坐地上了……”越說聲音越輕,大概也爲自己次次都不能辦好事而慚愧。
蘇錚嘆了口氣,問婉約和糰子:“我們去坐那條船怎麼樣,不然又要回去繼續等了。”
兩個小的當然沒有意見,出門在外他們只需聽蘇錚的話就行了。
蘇錚帶着他們到船上的時候,船上人才來了兩三個,船艙很空很暗,也十分簡陋,桌子只有一張,椅子沒幾把,地板是有斷裂的老木板,不時還有幾個窟窿,好像一個不小心就能陷落下去。
蘇錚找了一個角落,打掃乾淨,向三奇討來了一些乾淨的席子、褥子,以及棉被。
三奇心懷愧疚,暫時是有求必應,很快這些東西都送來了。
蘇錚把席子鋪在地上,上面鋪褥子,再蓋上棉被。
這裡到桃溪鎮逆風逆水,船走得慢點要一天多的時間,晚上這小船如果怕出事錨定不走的話,明天黃昏前應該也可以到了,然後最好是能找到房子,置辦一下還可以過個像樣的年。
蘇錚心裡想着動作越發利索。
旁邊有兩個女孩挨在一起透過小窗看外面的風景,其中一個不時地看看蘇錚,轉過頭就低低悶笑,另一個年長一點的斥了她兩聲,對蘇錚歉然笑笑。
糰子第一次到船上,拉着蘇錚的衣角左右四顧,圓圓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對新事物的好奇,婉約注意到那女孩的的笑,就顯得有些侷促,拉拉蘇錚的袖子:“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自己舒服纔是最重要的。”蘇錚把糰子抱到地鋪上坐着,自己也坐上去,感受了一下,微微眯起眼,還挺舒適的。
她知道婉約在擔心什麼,一船的人就他們三個搞特殊,看起來很奇怪,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前世多年艱辛不易的生活早已讓她學會對旁人的目光視若無睹。
那些都是虛的,同路一場,到終點大家就各自散了,有誰還會記得途中有那麼一個人行爲特別的與衆不同?
但自己的處境,舒適也好難受也好都是自己的,沒道理爲了不讓別人覺得古怪就迫使自己和那些人一樣趴在窗邊、坐在板凳上或地上,那才叫傻呢。
“隨她們笑去吧,過一會兒人家就該羨慕我們了。”
婉約“哦”了一聲不再說話,蘇錚去辭別了三奇,三姐弟又在甲板上晃了晃,讓糰子新奇夠了,便回到地鋪上靜靜窩着。
又過了一會兒,船上來了兩個人,蘇錚睜眼一瞧,竟是認識的,是永年的掌櫃杜仲帶着一個小廝,不過杜仲並不認識她,她看着杜仲有些疲憊的樣子,心裡疑惑,永年東家的少爺坐那樣豪華氣派的船,怎麼不順便捎上這個掌櫃?
杜仲在船艙裡找了一圈,看到蘇錚三人愣了下,大概是沒料到有人會在船上打地鋪,自和小廝找了張板凳坐了。
“船家,這船是馬上就要開了嗎?”杜仲兩人坐下沒多久,外頭又響起一個聲音,接着一個男子抖着外套走進來,也是第一眼看到蘇錚三人,腳步頓了頓,繼而微一頷首。
蘇錚想了想,記起這個人了,那次馬車出事,她腿受傷去明暉醫館醫治,給她看腿的是坐館大夫的女兒叫做含音,而眼前此人便是含音的師兄。
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蘇錚也頷首示意,兩人並沒有熟到要開口打招呼,陳解也沒湊過去,隨便找了塊空地靠牆坐下閉眼休息,如老僧入定一般。
又過了許久,陸陸續續又上來幾人,船艙漸漸滿了,有人就催促船家開船,船家只一再地說再等等,再等等。
蘇錚知道他要等的大概就是那位劉姓學子,她心裡其實有些希望那人別上這船,但她祈禱之後沒兩分鐘,船就是一陣晃動,明顯有好幾個人上來了,船家高高興興地把人迎進船艙:“船上簡陋,幾位貴人別嫌棄哈。”
進來的一共有四個人,一進來就把不大的船艙擠滿了,一個少年扶着一位中年婦女,四處找着能坐的位置,結果好像沒什麼收穫,他不禁悻悻地道:“娘,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裡實在沒位置了。”
“那邊都在催了,我們不趕緊過去別人還以爲我們在拿喬呢。娘沒事,要是船艙裡坐不下我們到甲板上去也一樣的。”
“娘!”少年的聲音裡充滿了懊惱和痛苦,他身邊一個長相嬌媚的女子眼睛轉了一圈,柔柔地說道:“少爺別擔心,位置有呢,您看,那個地鋪給劉大娘躺着不是很合適?”
纖纖手指一擡,指着蘇錚的位置。
少年先是一喜,發現地盤上已經有人又不禁失望,但當看清上面坐着的是誰之後,表情就變得有些奇怪了,不知道是驚訝還是什麼,脫口道:“是你?”
蘇錚暗道自己沒腦子,又是姓劉,又是本地前途不錯的學子,她早該想到的,不是劉琪還有誰?難怪剛纔在碼頭上她覺得那個聲音耳熟。
她點點頭:“好巧啊,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