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下意識對這位肖大師沒有好感。
別人都是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哪怕是表面上的僞善,就連一副猥瑣樣的小老頭蕭九發也是讓人能看得進眼。
唯獨這個肖筱一副晚娘臉孔,即使此時面上含笑,但那張明顯常年面癱的臉好像打了一層漿糊,更顯得刻板難看,眼裡更是隱約含着令人不喜的東西要不是確認自己不曾見過她,蘇錚都要以爲自己招惹的人裡也有她了。
聽了她的問話,蘇錚隨口道:“我只是覺得,若是今次比試的是技藝,何必挑八個新藝人來比,又或者給他們一個物體模型擺在中央,再給上足夠多的時間,叫他們模仿好了,這樣不是更能分辨出誰的手藝高誰的手藝低?”
不等別人說話,琅水色先喊道:“你的意思是做這一行竟不需要高明的手藝?”
蘇錚看着她:“我可沒有這麼說。但是也要看場合吧?這八人都是新人,新人能要求他們多麼嫺熟老到?可琅小姐第一個不認同瓢蟲壺的理由竟然是它結構不合理?那我倒想知道壺藝師傅挑學徒的時候,最看重的到底是他的手藝,還是他的想法。”
琅開翠喝了口茶淡淡道:“我不認可的正是作者的思維。一把壺不是三把兩捏就可以做出來的,既要好看又要使用,就如同建築一座屋子,必須嚴謹,可他連起碼的平衡都做不到,這樣的藝人能走多遠?”
蘇耀祖頓時面紅耳赤,袖中的手握得死緊。其餘人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古怪和憐憫。被琅開翠親口說了“能走多遠”這樣的話,他的前途也算是毀盡了。
蘇錚本來不想和琅開翠爭辯。
她爭不過這個專業人員,就算爭贏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可是這句話卻讓她很氣憤,氣憤之餘她表面上卻無比平靜。靜靜地盯着琅開翠,目光亦透着十二分的古怪和憐憫。
琅開翠被她看得奇怪,不由得說:“你看什麼?”
蘇錚道:“琅小姐,你是天才嗎?”
琅開翠一時愣住。
琅水色很驕傲地想來上一句“那是當然”。
可蘇錚又說:“你沒學會走路之前,能做出一把嚴謹的,好看又實用的壺嗎?”
琅開翠的臉色霎時變了。
蘇錚點點頭:“看來是了。”她嘆息又羨慕地望着她,“琅小姐你真是很幸運,沒有人在你耳邊說‘一把泥都捏不起來,你將來能走多遠’這種話。”
蘇錚故意用琅開翠說蘇耀祖的語氣。一邊搖頭一邊嘆息,神態端正惋惜之中莫名地帶着幾分逗趣,周圍人一愣,有幾個繃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立即又被自己用手捂住了。
蘇耀祖怔怔地看着蘇錚,又看看琅開翠,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秦孤陽也料不到蘇錚會說出這番話來,本來還以爲自己要爲她出頭來着,這時完全放鬆了,抱着胸饒有興致地等着琅開翠會怎麼迴應。
顏獨步望着蘇錚。嘴角微翹,漆黑的眼眸裡犯起一層漣漪,須臾卻又消失不見。
琅開翠終於拿正眼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中等身高,身材似乎過於單薄,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論相貌,她萬萬及不上自己,便是琅水色都能將她甩出幾條街去,可那雙烏黑雅潤的眼睛裡的冷淡成熟卻是令人見之難忘。
一身淺色印花衣裙。琅開翠也曾見那些農戶的女兒穿過。一身土氣簡直令人不忍直視,但在此人的身上卻是素色無華。清新別緻之極。而橙色的裡衣衣領還有那腰間隨風飄飛的風帶無疑給她增添了青春靚麗之色,更襯得她明眸丹脣,微笑而立。雖是含譏帶諷,卻宛然如世間至好風光。
琅開翠一驚,她怎麼會冒出這種想法,再定睛一看,她確定對方身上並無如何出挑之處,方纔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她緩緩地點頭:“你……還真是敢說,從來沒有人這麼和我說話。”
蘇錚頗爲誠懇地道:“我只是個沒有見識不懂規矩的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實在多有得罪之處。”
她看看好好一個比試氛圍全變了,雖然不能說都是她給鬧的,但她也是最主要的不和諧因子,就和尹琪低聲說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琅開翠卻又揚聲道:“且慢。”她望着停下腳步的蘇錚,慢慢站起來,一臉清風霽月,“我之前確實不該那麼評論瓢蟲壺,但相形之下,瓢蟲壺稚趣有餘而嚴謹不足,不比蓮子壺大方端莊,精巧細緻,我若判蓮子壺勝出,你可有話要說?”
蘇錚一愣,想了一下,搖頭道:“論結構論製作,當然是蓮子壺更勝一籌,但凡事都有個評判的標準,最終還是要這次比試的真正要求是什麼,那樣作品更符合那個要求,才能叫勝出吧?”
“你覺得結構和製作還不是最重要的?”琅開翠也隨着蘇錚叫起了“結構製作”,藝人們行內語不是這麼說的,但蘇錚用的詞語略一琢磨倒是很好理解。
蘇錚笑道:“當然重要,不過我以一個外行人的眼光來看,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重要的,一個人的潛能所在,我想還是在創造能力上。”她沒看見在座的幾位大師都震了一震,露出奇異的表情來,嘴上又敷衍了兩句,大步走了出來。
再不出來她就要撐不住了。
蘇錚靠在牆上喘了口氣,想起剛纔自己種種言語,臉上不由發燙。其實她懂個什麼呀,頂多是比別人多了二十來年的別樣見識,但到底是個門外漢,有些東西不知道能不能說到點子上,誰知道忍不住說了第一句話後話趕話退不下來,要是平時出出醜也無所謂,但在場卻偏偏有個顏獨步……
她忍不住捂臉,剛纔都不好意思看他,自己一定很慫,強出頭、不知進退、亂說一氣,可是要是毫不反抗,任那些人嘲笑豈不是更難看?
她當時雖然是氣那些嘲諷,卻未必不是抱着不能在他面前狼狽不堪的念頭才反駁的……
蘇錚想到這一點自己都愣了一下,爲什麼要在乎顏獨步的眼光?
她想了又想,最後隱約覺得可能是因爲那人是自己見過的最出色的人,氣質軒昂清冷,手段能力都不差,被他瞧見自己慘得不行豈不是太丟臉了?而且這次自己又是不聽他的告誡跑了出來……
蘇錚一邊不着邊地想着,一邊沿着街道走,等到壓下所有的念頭轉頭一看,知雪堂裡沒有人出來,大概還在商論比試的結果吧。
她轉過了一條街,開始打算一會兒要做什麼,既然出來了就去鎮中心的市場買點菜,家裡的裝菜的竹籃子太少了,春天光是家裡種的菜種類都多起來,需要再買幾個籃子盆子,不過在那之前還可以在一些陶器店裡逛逛。
她突然想到經過今天,她跟琅開翠頂撞的事一定會傳出去,這樣一來,她跟紫砂這行只怕更沒有緣分了。
突然她的肩膀被後面人碰了一下,心思倦怠之下沒有多想她就轉頭向後看去,還沒看到人影,一記厲風就擦着耳朵響起。她悚然一驚,強行扭動身體往旁邊抹了開去,手刀的餘勢卻還是砍在了她脖子上。
一陣劇痛,她踉蹌着跌開,轉身戒備。偷襲她的男人似乎也很意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喃喃道:“有兩下子。”
男人長得普通,高瘦胖矮相宜,絲毫不起眼,但翻起來壓在臉上的風帽使他看起來有些詭異,渾身透着一股低斂而危險的氣息。
蘇錚震驚地看了他一眼,轉頭髮現自己還在街上,只是不知何時走到了一家老舊的店鋪後面,店鋪正好把這個細窄的過道與大街分開, 而這個不知道是誰的傢伙居然在這裡對自己動手,不知道是太囂張還是太看輕自己。
蘇錚張口欲喊,對方卻壓根不給她機會,躥了上來,勢如虎豹。
蘇錚一驚,不敢喊叫岔了氣,那樣就算喊出了半個音卻被立即堵住嘴也沒任何意義,連忙甩甩被剛纔那一下砍得有些震盪的腦袋,向後急退,手也擡了起來,與此同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包藥粉。
男人的攻擊撞在她的手臂上,蘇錚只覺得被重逾千斤的鐵錘砸中,連連倒退,尺骨像是斷掉了,連帶到肩膀上全部被震麻,手裡的藥包也掉到了地上,還不等她反應,對方又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極富技巧性地一拗,蘇錚被生生帶得轉了半圈,成了被反剪住手的姿勢。
對方力大無窮,蘇錚疼得要死又動彈不得,當即大叫:“救命……”
命字都還沒喊出來,一方溼漉漉的帕子就捂到了她口鼻上,她屏息狂掙,最終卻還是軟了下來。
男人接住她,手指放在嘴裡低低打了個哨,不多時,一輛馬車開過來,男人藉着老舊店鋪的掩護,將人搬上了車,一雙小眼睛警覺地四處瞧了瞧:“快,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