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被這樣的雲歌嚇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說了好些安撫的話才使她鎮定下來。
屏息等待了片刻,外邊沒有什麼動靜,不知道是沒聽到裡面的動靜,還是人都離開了。
她厲然望向雲歌:“話可不能亂說,肖筱怎麼說都是十二雅流之一,且不論人品如何,在這個位置上一舉一動多少人盯着,如果她真的做了你說的事情來,怎麼會一點風聲都沒有?”
“是真的!”雲歌握着雙拳牙齒打着顫地道,“我跟了她兩個多月,一開始她只是脾氣暴躁,動輒打罵弟子,對新收的學徒還是很親切的……可漸漸的,只要我們沒有達到她的要求,她就會打我們餓我們關我們……有一回,去年進去的四柳前輩做一隻瓜棱壺,一條棱沒對齊,她抓起挖嘴刀就狠狠戳在四柳手上……”
她目無焦距,越說神情越恐怖:“有好多次,我看見她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嚥扒皮啃肉一般,飯量比壯年還要大,發現了你就死命瞪過來,眼珠子都要瞪下來了。而且你看見沒,她那麼瘦,一定是打人打多了……我們都很害怕,想回家,可是她不讓,我趁着天黑偷偷逃出來,卻正好撞上他們往馬車上搬東西,破絮翻下來,是個臉上有個青紫巴掌的人……”
蘇錚不覺頭皮微麻,要是雲歌所言屬實,這個肖筱簡直是個變態了。
她問:“你認識那個人嗎?”
“認認識的。我家開了小作坊,招了幾個幫工,其中吳大伯的孫子喜歡這行。常常逃課來作坊偷學……手藝還不錯,還說過以後要混個大師當……”
“那他……”
“我被發現了,他們將我抓起來一起丟上車,我摸了摸他的鼻子。已經沒、沒……”雲歌哆嗦着嘴脣手臂將自己抱住。
蘇錚仔細地觀察她的表情,極度恐懼和悲痛,不像是裝出來的,要麼她說的都是真的,要麼就是她精神不正常,以爲那些事真的。
蘇錚環視屋內,大概五六十平米的空間,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只有門邊開了一扇窗戶。關得死緊死緊,空氣有些窒悶,她嗅了嗅鼻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氣味。
“肖筱沒將你滅口反而讓你在這裡和她送來的人比試?”這麼做也太大膽了吧?
雲歌恢復了一點神智,點點頭:“她說我是個好苗子,殺了太可惜了,要先找到能代替我的。”她有些畏縮地望着蘇錚,“之前那些人基本上都比你小,被帶進來時,肖筱告訴他們只要勝過我就能成爲肖筱的徒弟。他們高興得不得了,還跟我套近乎,我從他們口中知道他們都是外郊紫砂礦附近窮苦人家的孩子,幹過最多的就是從山上搬運泥礦的活,不時就摸準時機偷點生泥自己琢磨,倒是都有幾分手藝在。”
“每一個都這樣?”
“約莫是吧……”
懂一點手藝,所以成爲目標,既是外郊,又是窮孩子。丟了的話。自然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蘇錚發現雲歌的話越來越可信了。
但她還是無法盡信。問:“你怎麼知道他們被……”做了個滅口的動作。
雲歌瞳孔一縮,似乎想起什麼,臉上血色褪盡。勉強鎮定地說:“我親眼看到的……我不肯吃飯,要回家,用盡了手段,肖筱就讓人把人在我面前……問我要和他們一樣,還是老老實實的。”
蘇錚倒吸了一口氣。
而此時,在另外一個屋子裡,肖筱面前擺着兩件剛做出來還很潮溼的泥坯,似乎在衡量什麼,久久不說話,站在一邊的男子就問:“把她們兩個關在一起,萬一雲歌說了什麼……”
“說了更好。”肖筱嗤笑一聲,不屑地說:“不用她,她知道再多還不是隻能帶到地下去?要用她,還就得讓她怕。我正是要借雲歌的口讓蘇錚知道我的厲害。”
男子恍然大悟。
肖筱問:“叫大石的人解決了?”
男子諂媚地道:“兩個都清理掉了。把金子擺在他們面前他們就挪不開眼了,我讓人從他們背後出手。外郊失蹤了十幾個孩子,衙裡有些引起注意了,我派人將他們的屍體帶遠,到時候在別的地方發現了他們,加上他們偷雞摸狗的事沒少幹,官府聯繫起來只會認爲又是一起人口販賣案。”
六七年前景朝南部盜匪之風猖獗,人口綁架販賣案頻頻發生,盜匪做得很絕,基本上那些肉票都是有去無回,而被賣出去的童男童女,也都很難找回來,偏偏那些土匪盜賊勢力強大神出鬼沒,地方官府都啃不下來。
要不是後來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闖到大都裡,綁了一票高官權貴的子弟,要拉到雲朝去當奴隸,景帝震怒,派了顏君破案,各地官府軍營全力配合,又全面封鎖邊界,這纔將案子破了下來,可那些被綁走的富貴弟子還是十之八九都給毀了。
當時全國颳起剿匪之風,時局動盪,人人自危,幾乎可以用天地變色來形容,甚至險些被雲朝逮到機會攻打進來。
不過經此一役,再沒有人敢幹這種行當,舉國治安一片良好,可誰都沒有想到,這才過了六七年,又有人鋌而走險了。
想到年前那場海上綁架案,男子臉上露出憂色:“那件案子包括爲首的楊花子在內,所有人馬盡數落網,我們這回弄了這麼一個迷霧,要是官府在那邊查不到東西,迴轉頭來會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
肖筱瞪了瞪眼睛,如果蘇錚在這裡一定會吃驚雲歌形容得沒錯,肖筱的眼珠的確很凸,有種要撐出眼眶的感覺,讓人看了都爲她捏一把汗。她聲音尖銳道:“怕什麼?就算出什麼事,還有個尹家頂着,你別忘了,那個大石一直潛藏在尹家,爲尹家賣命,最先命令他劫蘇錚的,也是尹家的人。”
男子想了想,明白過來,怪不得肖筱叮囑大石兩人,劫人的時候要在大街上,要是推不到子虛烏有的土匪身上,官府重新在桃溪鎮調查,大石劫人的事很快就會暴露出來,然後順着這條線就會摸到尹家身上,接着肖筱再暗中添一把柴,促使快點結案,那這把火就燒不到他們這裡來了。
男子想通了着些,當即拍馬屁道:“肖大師真是英明,原來都已經謀劃好了,只有我這驢腦子還在瞎擔心。”
肖筱冷冷一笑。
她當然都想好了,她現在在思考,要不要提醒尹二一聲,把這把火燒到尹家大房那裡,她和尹二還是有一些交情的,要是再幫了這麼一個大忙,等尹二奪權當家,她就是功臣,到時候她的身份自然跟着水漲船高,還需要在日月陶坊裡看人臉色?
她想的這個尹二當然不是尹都,而是尹二老爺尹雷。
其實她完全想得太簡單了,低估了景朝朝廷對人口失蹤、綁架這類性質的案子的重視程度。她要是知道那場海上綁架案,早已一級一級報上去,直接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之前,皇帝派出的欽差正在趕來這裡,將要做更深層更全面的調查,那她就不會這麼囂張了,在這個關頭劫人滅口,真相大白之日便是她萬劫不復之時。
而她更沒有想到,沒有什麼官政背景的桃溪鎮早已來了一尊大神,能力調動起來便可在最短時間內端了她的老巢,否則此刻她早該慌不擇路地逃亡了。
說了這麼幾句話肖筱覺得自己有些累了,便擺擺手,問男子:“不說這個,你來看看,這兩件泥坯那件出色。”
男子看過去。
桌上擺着兩件泥坯,一件是凸雕蟠螭小壺。圓形,鼓蓋,腹部似球,圈足高挺。壺身雕塑着兩條螭龍和雲彩,他長久跟在肖筱身邊,對紫砂壺還是有點認識的,知道這是製成圓壺之後,另外用泥料捏塑出需要的物體形狀,然後在粘到身筒上。
看那流雲流暢螭龍姿態憨然,尤其這壺還以一枚回首龍爲嘴,以爬行龍爲柄,兩龍各有風采,端是刻劃細膩,壺紐則是一束靈芝。壺雖未燒製,但光亮溫和,古樸靈秀,確實爲一把好壺。不足之處便是,因爲寓意好,人家都願意買這種養眼又吉祥如意的,這種壺形很多,幾乎每家店鋪裡都會有那麼幾隻,多多少少有些許不同而已。
男子知道這是雲歌的作品,比起最初,這雲歌在死亡恐懼的威脅下,技藝可謂是日進千里,不知精進了多少,若是無意外,肖筱便要大力栽培她了。
而另外一把壺……
他看了一眼,頓時流露出嗤夷之色。
那只是一把最最簡單的圓壺,圓肚圓紐,彎柄,一彎嘴,甚至連個足都沒有,更不要說什麼裝飾了,光溜溜一隻,簡直普通到扔到壺堆裡就找不出來,在蟠螭小壺前完全可以用平庸來形容。
這兩隻泥坯還需要評價嗎,當然是雲歌的好。
但他也知道肖筱似乎頗爲看重那個叫蘇錚的,或許她的作品有其獨到之處?
肖筱喜怒無常,要是說的話不合她心意,自己就討不到好處了。想到這裡,男子也不敢隨便下結論,便打哈哈:“我哪是那塊料,我看着這兩樣都挺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