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欽自然不是愚蠢的。
他身爲尹家新一輩子弟中的老大,能在族長大伯的威勢下長得一表人才順平康泰,他的親身父母固然爲他擋了大風大雨,其本人也必然城府頗深。
況且平時不怎麼涉足業界,只是個閒散書生的他,這回一出來就是能得了邀請梅甲鶴過來觀賽的任務並且完美勝任,狠狠地在衆多有名望的人前露了一回臉,不知道多少人要重新激起尹家還有個大少爺,又不知尹都得知之後要怎樣地氣急敗壞了。
如此一個看似無害實則心機不淺的人,因爲他目前的劣勢,比其他人更能利用某些小細節謹慎經營。
就好像顏獨步對蘇錚身上的奇特之處無心探究不置一詞,秦孤陽卻心心念念一般。
他此時看着和姜師傅及尹琪交談的蘇錚,目露疑惑,問丁凌兒:“聽聞這蘇錚只是十二弟泥場上的一名小學徒,怎麼今日也來了?”
“還不是二表哥……”丁凌兒心急口快,說出來才意識自己說漏嘴了,但面對大表哥困惑而專注溫柔的眼神,想到自己想收拾蘇錚但還沒想到什麼好辦法,大表哥才高八斗見識也廣,興許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便將自己在青竹巷前看到的尹都的人將蘇錚接走的一幕說出來。
“……說起來倒也奇怪,二表哥接了她來怎麼不見二表哥的人,而且我剛纔聽人說我們來之前秦大家一直和她在說話,看情形還挺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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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凌兒顯然氣惱得不輕。
秦孤陽那是自己都說不上話的人,居然和蘇錚相談甚歡。單是想想那個場面她就坐不住。
尹欽卻是非常詫異。
他是何等頭腦,稍一思忖便想通了關鍵。
蘇錚的身份地位來不了今日此地。
尹琪此時事情未落定,他頭一次辦家族委派的重任,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所以不可能爲了一個小小的蘇錚去挑戰知雪堂不成文的規矩。
尹都倒是可以輕易把蘇錚安排進來,但他沒有這麼做的目的。
幾點聯繫起來,十有八九是秦孤陽想令蘇錚進到這裡來,但不知爲何,這對他而言分明也是舉手之勞,卻讓尹都出面促成。
想到這裡,尹欽的心砰砰跳動起來。
老二的脾氣他了解,無利不起早,輕易不會任人差遣。秦孤陽也從來大樂意欠人情,那麼很有可能他們兩個關係非同一般。
尹欽越想這個“關係非同一般”就越驚心。
爭權奪位、宅門內鬥,看的無非是誰的錢財多、資源大、地盤廣、人脈廣,總而言之就是看誰的拳頭厲害。在桃溪鎮,與其它地方又有一些不同,着重是要比較彼此的礦場、泥場、銷路,尤其是手下的紫砂大師名手。
一位名家的號召力,有時候就如房樑上最粗最重的那根樑子,所起到的作用外人根本難以想象。
所以三大巨頭不惜代價要籠絡住已經成名的大家,要多多吸收有資質的新人。
而除了三大巨頭。唯有文家和天罡窯記在業內算得上有點氣候,究其原因,不過是他們各自供奉着一位雅流大師。
而如今,成名者中除了個別民間高手,便只有梅甲鶴和秦孤陽一直是特立獨行,不依附也不偏向於任何勢力。
偏偏兩人都地位超然,任誰也奈何不得。
假若尹都入了秦孤陽的眼,那尹家便是大局已定,二房包括他這個大少爺都只怕討不到好去。
怎麼會這樣。此前從未聽到任何風聲啊。
尹欽想到這裡額頭不住地沁出冷汗。索性他還算冷靜,悄悄叫來心腹。命他將蘇錚出現在這裡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訴父親,相信父親自己也會判斷出個一二三,並且看得比他更深。事不宜遲。他們必須早早想出個對策來纔好。
隨後他便向丁凌兒聊起天來,言談之中似乎不甚在意地問起了蘇錚的事。
丁凌兒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裡,一直無人傾訴,當即一點一點地告訴了自己的大表哥。
尹欽縱然再鎮定,但看着蘇錚那邊方向懼然失態,又下意識看看秦孤陽的一幕還是落在了有心人眼裡。
座上肖筱尖銳陰沉的目光就落在了蘇錚身上,不知在想着什麼。
很快,一炷香見底了。
蕭九發起身擡手道:“時間到,各位請停手。”
除了文靜少女和剛朗青年剛剛處理好手上的泥坯,其它人都未竣工,聽言都懊惱失望地放下工具和泥坯。
紫砂業是個極重規矩的地方,該動手的時候,該停手的時候,都是要嚴格聽令,況且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的比試,要是令在座各位覺得自己輕浮不知禮數,那就大大不妥了。
所以蕭九發話音一落,八個參賽者統統放下手,坐得端正筆直,連一個人沒安好的壺紐在桌上滴溜溜地滾他都沒去理會。
蘇錚不由咋舌,當年高考結束鈴響起也沒見考生這麼整齊劃一主動自覺的。
在場人多,有名的人也不少,當然不能讓人一個個上前觀賞評價,蕭九發拍拍手,立即有八個侍者端了黑漆刻花纏金絲、並且上面還放了軟綢的托盤上來,將八隻泥坯逐一放入托盤,然後端到大堂衆人前剛剛擺上的黑漆長條几上。
場中的地位自高的莫過於梅甲鶴,其次是秦孤陽,然後是五名家之一的琅開翠,再就是十二雅流中的三位,蕭九發、沈時運和肖筱。
蕭九發因是主持者,立在一旁等候結果便是,其餘五人則先於他人開始細細看起這新鮮出爐的泥坯。
這五個請過來的嘉賓,除了沈時運是當局者,其餘四人則差不多就要充當比試的評委了。
這個時候好像還沒有很正規的評委制度,又或者此次比試尚且令人重視不起來,沒有着力去籌劃,蘇錚在下面安靜看着,對這不方不圓沒有體統的評審過程報之一笑。
幾個人看過,泥坯傳給在場的其他人看,然後他們幾人就討論起孰優孰劣來。
且不說他們討論出了什麼,別的人近距離瞧着泥坯就有人說:“我看還是沈大師的小學徒了得,看,這蓮子壺做得古樸秀雅,不着痕跡而盡得自然,這技藝高啊。”
“我看天罡窯記的小哥更勝一籌,這小獅子做得跟活了一樣,整隻壺的氣勢磅礴大氣凜然啊。”
“聽說他是拜在周稚柳周大師門下,真是奇了,周大師慣常做些花草景物,沒想到帶出來的學徒上手就是大開大合的四方壺。”
“那沈大師的學徒還不是沒做梅竹鬆?我們看的是泥坯又不是人家師父,我看那瓢蟲壺就不錯,樸實而不失稚氣,怪可愛的,還有那刻竹圓壺也有模有樣的。”
蘇錚聽了一圈,這些人點評都沒有用上行內的專業術語,不知是都不懂,還是因有內門高手在而保留態度不敢輕易下定論。
她道:“姜師傅,你看哪隻會勝出?”
而那邊,被要求說幾句的梅甲鶴擺手推脫着:“我只是一個教書的,嘴上功夫還行,可說到品評,當着琅家丫頭的面我可不敢託大。”
琅開翠當即微笑道:“梅先生真是折煞開翠了,梅先生敢說自己眼光差,在座的各位怕以後都不敢開口了。”她也聰明,開口就把範圍定在今日的知雪堂裡。畢竟除此之外還有好些名家,鑑賞紫砂作品的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秦孤陽手中碧玉簫甩了個花,漫不經心地道:“那個瓢蟲壺倒很是新穎,很久沒看到那般富有妙思的壺了。”
琅開翠細眉微蹙,有些不以爲然:“與其說妙思,不如說是亂捏一氣,那隻壺首尾分量猶且不均衡,充其量能與稚子捏的稀泥相較,依我看,那蓮子壺倒是頗爲精緻,功夫挺到家……”
“……可這次比試宗旨又不是看誰技藝嫺熟,不然……”
琅開翠話還沒說完,另一道音色清亮卻有意壓低的聲音響起。
因爲琅開翠那邊已經在議論,庭院裡大家都逐漸閉上嘴巴,想聽這名家是怎麼說的,所以這道聲音分外清晰,竟給人一種世外橫插進來的感覺。
琅開翠從來沒有自己說話給別人打斷的經歷,更何況這話分明是贊同秦孤陽,反對自己的話,衆目睽睽又是當着一個顏公子的面,她面子上就有些掛不住,幾乎是下意識冷下了聲音,揚聲道:“是誰有不同的意見?”
衆人都朝說話的人看去。
蘇錚在發現自己的聲音格外清楚的時候就立即收了聲,但還沒來得及裝作那話不是自己說的,威嚴之中帶着幾分薄怒的女音便追了過來,然後她就發現所有人都在望着她。
她有些發愣。她膽子是不小,但活了這麼些年幾乎沒幹過高調的事,公共場合成爲焦點的經歷基本沒有,所以一下子有些反應不及,隨後不經意看到顏獨步注視自己的目光,下意識就垂下臉去。
但身爲琅開翠的跟班,蘇錚的“舊怨”的琅水色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琅水色當即大聲道:“哪裡來的人?好沒規矩,琅小姐在這裡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
ps:
這是補18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