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黑溜溜的大眼睛霎時一亮:“離開這裡?我們和二姐一起走嗎?好啊好啊!”
還沒興奮完,他又低落下來:“二姐好不容易纔回來,一定不願意和我們走的。”
他咬着嘴脣欲言又止。
蘇錚問:“捨不得你姐姐?”
他點點頭:“這裡好陌生,每個人都笑得好假,二姐一個人在這裡太可憐了。”
蘇錚定定看着他,忽道:“聽說林府安排你去念書,你去吧,趁這兩天看看能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
蘇錚十分意外林婉意會約她,兩人坐着轎子來到林氏新建的紫砂作坊裡,林婉意得意而驕傲地介紹道:“這作坊是照着桃溪鎮的日月陶坊來造的,但規模上還要大得多,各個位置的人手都已經招齊了,後頭還有一個教授新徒手藝的小學堂,蘇姑娘你看這裡怎麼樣?”
蘇錚踏過齊整光滑的磚石地面,摸了摸碼整整齊齊的一面掇罐,全部是新燒製出來的好罐,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嶄新干淨質量上乘的,不用想也知道投入了大量資金,辦得好的話,成就不容小覷。
林婉意笑着道:“礦源供應都是陶都在那一帶,年初新發掘的那個天青泥礦已經被二殿下高價買下,以後那裡出的礦全數供應我們林氏作坊。只等上面條文批下來就可以動工了,蘇姑娘不知有沒有興趣到此供職?”
蘇錚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是二皇子景卓是他們林氏作坊的靠山。景卓想做什麼?轉移紫砂業的中心?阮南一無礦源,二無成熟的銷售渠道。三無優秀的壺藝師,放在這裡做紫砂根本不是明智的選擇,或許幾年十幾年後,景卓還真能將陶都搬到這裡來。但短期之內必然是個穩賠不賺的生意。
而且就算景卓最後成功,但紫砂業不過是景朝衆多手藝中的一門,即使全權掌控下來又有什麼好處?她被梅甲鶴教了大半年,尤其後來,梅甲鶴有意無意總會跟她分析分析紫砂以外的東西,她已經不再是一無所知的市井小民了。所以她唯一想到的是,顏獨步到底怎麼刺激景卓了,竟讓他將目光放在這麼芝麻小的地方,白白浪費精力。
見她神遊,林婉意有些不高興。蘇錚道:“一來我尚未出師。二來。林小姐也知道,我未參加那次大賽事,在現今的紫砂界已經是不入流的那羣人。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林婉意呵呵地笑,挽着蘇錚的手臂:“我們纔不管那些,只要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就是我們聘請的對象,你若能在這裡供職,離家也近,也更好照顧七堂妹和小堂弟。”
林婉約在林家小姐中排行第七,林覺在少爺裡是最小的。
蘇錚目光一沉,抽出手來:“我不日便會離開貴府,林小姐多慮了。”
林婉意嘟起了嘴,有些懊惱般的撒開手。恰巧這時一個人影從門口衝進來,來勢洶洶,眼看着就要撞到蘇錚,蘇錚敏捷地往側裡一個滑步,在旁人看來就是她動作迅捷之極,一眨眼人就飄開了好遠。
林婉意一愣,衝進來的那人也一愣,蘇錚眉頭皺了皺,她清楚感覺到林婉意撒手的時候在她腰上一推,要不是她反應快,只怕要直直撞進來人懷裡了。
她擡頭看清了來人,是一個二十將將出頭的男子,樣貌俊秀但輕浮,臉上明顯擺着錯愕和懊惱,盯着她的眼睛裡甚至還流露幾許哀怨,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那擡起張開的雙臂分明是要擁抱什麼的姿勢。
這男子撲了個空,有些尷尬地擦擦袖子,盯着蘇錚問:“林大小姐,這位姑娘好面生,是新來的壺藝師傅?”
林婉意瞋他一眼:“你真是,總這麼冒冒失失的。”對蘇錚介紹,“這位是趙城趙公子,家裡是做海上運輸的,我們林家以後做起紫砂生意還要仰仗趙家呢。趙城,這位姓蘇名錚,是桃溪梅甲鶴梅先生的學生。”
“原來是蘇姑娘啊。”趙城兩眼放光,文縐縐地打了個揖,“小生素來仰慕梅先生風采,本打算這陣子去拜訪,誰知道梅先生卻回了大都。小生實在是遺憾,沒想到有幸在這裡見到梅先生的弟子。”
林婉意又笑道:“趙公子素來喜歡收藏紫砂器,可惜折騰了好些年還都是門外漢,被坑了好多回,這次做起紫砂運輸,手底下也沒幾個人,正好蘇姑娘藝從名師,是再合適不過的把關人了。”
趙城緊接着說:“正是,正是。知道蘇姑娘來了阮南,小生就像上林府拜訪,若蘇姑娘願意到我這兒來供職,一切待遇從優。”
他喜滋滋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以前聽人說陶都多的是女壺工,他那時腦袋裡只冒出三大五粗的悍女形象,別人說桃溪鎮的琅家大小姐不但壺做得好,人還長得美,梅甲鶴的學生那個新起之秀也是個秀麗別緻的,他只連連搖頭,成日與泥土打交道的,和那些地裡刨食的粗糲農夫只怕也沒什麼區別吧?
誰料到親眼見了,嘿,還真是個俏麗的。嗯,雖然穿得素淨了點,首飾少到幾乎沒有,比不上林婉意和那些千金小姐的精緻貴氣,但那冷淡的氣質居然挺吸引人的。
林婉意說她如今被梅甲鶴生嫌,扔在南邊再也不管了,但外人不知道啊,梅甲鶴的學生這個噱頭至少短期之內還是能用的。而且他打聽過,這個蘇錚確實有才能,他手裡還真缺這方面的人才。最重要的是,林婉意說了,蘇錚眼下處境很不大好,只要花很少的力氣應該就能將她招爲己用了。
林婉意冷眼瞧着趙城討好蘇錚。
這幾日,包括之前的各種試探和觀察,她弄清楚了幾點。
一是蘇錚是個有傲氣的,她放不下婉約姐弟,甚至之前能放軟身段,但面對老太太的冷言冷語,面對闔府上下的不待見,卻一下子又強硬起來了。冷漠,熟視無睹,明明寄人籬下卻幾乎沒有得罪主人家的顧忌。看來她底線太高,根本受不得侮辱,也不會委曲求全。
但另一方面,她明明不耐煩卻至今沒有一走了之,可知哪怕越過了她的底線,婉約那兩個對她還是很有束縛力的。
舍又舍不掉,又強作潔傲,這樣兩樣都想要兩樣都抓不牢的人最是矯情無能。
一個沒有倚仗、還惦掛着養弟妹的弱女子,林婉意覺得給她安排一個活計,讓她能夠賺些錢“養家餬口”,既能全她的顏面,她也有理由在阮南呆下來,真正是爲她“着想”,她應該感恩戴德才是。當然了,她好面子,不會接受到林家的地方當職,趙城那邊她總願意去了吧?
“重振三房”對大房是名利雙收的好事;婉約可以彌補大房女孩子不多的弱點,這一兩年就能利用她的婚事謀個助力,也免得成日看二房四房賣女兒乾瞪眼;而蘇錚對眼下他們的生意多少有點益處。
蚊子腿也是肉!哪怕是再小的利益,也要撈到自己口袋,反正都是順帶的。而且別人不知道,她可是聽婉約提過,梅甲鶴離開前給了蘇錚不少好處,甚至連出路都給安排好了,顯見是有情義在的。可惜的是,蘇錚將那些都推拒掉了。
若是能通過蘇錚,將來某日和梅甲鶴顏君那種層次的人通上氣,那可真是賺翻了。
林家這樣階層的人是不會考慮到什麼政治鬥爭,誰輸誰贏這種問題的。
既無政治智慧,消息也不夠靈通。
林婉意自以爲如意算盤撥得歡暢,誰知道那邊蘇錚冷淡得看了趙城一眼:“不必了,我才疏學淺,怕是無法勝任,趙公子的美意只能心領了。”
她說着就走出去,趙城愣了愣,問林婉意:“你不是說她不會拒絕?”
“欲拒還迎,你懂不懂?”
趙城一拍腦門:“還真是。”趕緊追了出去。
晚飯照常是和林覺一起吃,兩個人的餐桌,多少有些冷清,昏暗的燭光在碗碟旁搖曳,更添幾分悽清。
林覺小心翼翼看着蘇錚的臉色:“大姐,聽說你今天打人了?”
蘇錚筷子微頓:“哪裡聽說的?”
“下午在族學裡我聽說有人想聘用你當壺工,一言不合你就打傷了他。”
“你們族學裡居然還傳這種八卦?”蘇錚微嗤,頓了頓說,“那人賊眉鼠眼的看着討厭,我只是給他幾句警告而已,沒打人。”
那個趙城實在纏得緊,囉囉嗦嗦忒煩人,在她明確拒絕之後甚至出言威逼,蘇錚強忍着給他一腳的衝動,只是抓住他不規矩的手,用的力氣大了點,這樣也能傳出“打傷人”?
林覺鬆了口氣:“沒打人就好,打人可是不對的。”他接着說起自己下午在族學裡的見聞:“……大家都挺照顧我的,還有上次帶我回家給了飯食的大哥哥也在裡面呢,大姐你說是不是很巧?”
“那人也是林家的人?”
“嗯,是個族兄,哪一支的?我給忘了。”林覺笑着說,“他真是個好人,認出我來也沒有講我的糗事,只是人後關懷了幾句,還叮囑我以後出門在外要小心,別總迷迷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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