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看着那艘好看又精銳的船上放下一隻小渡船,一個魁梧憨實的漢子划着槳過來,她很意外,當看清那人是顏獨步身邊的葉八時,她就張大了嘴巴。
葉八跟發現他因而很吃驚的船家打了聲招呼,將小船系在貨船上,然後就手腳麻利爬了上來,憨笑着對蘇錚道:“蘇姑娘,你好。梅先生讓我來問候聲,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令弟妹呢?”
蘇錚問:“船上的是梅先生?”
“我家爺也在,他們去前面港口有點的事。”
蘇錚“哦”了一聲,垂下的眸子裡有些失落。
顏獨步也在,卻只令葉八過來招呼一聲,是怕她賴上他嗎?
這個認知讓她心裡很難受,雖然對方已經禮儀周全,沒有對面相逢卻當作沒看見,但蘇錚寧願不知道那條船上是他,寧願他沒有看到自己。
她心裡頭有些發算,猛地又覺得自己實在矯情了,怕被看出端倪,忙強作精神撐起笑道:“我弟妹在阮南呢,我外出是有些事,辦好了就回去的。顏公子和梅先生還好嗎?幫我問候他們,船要開過去了,你快回去吧。”
葉八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她。
明明好像是不大開心的,卻強作出笑容。
疑惑歸疑惑,但既然人家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作揖準備告辭,不經意卻發現蘇錚的頸子上有一道傷痕。
雖然有意用高領籠着了,但隱約還是能看到一截疤痕。葉八人雖憨實,但腦子是好使的,眼睛還毒得很,一眼就能判斷出那是利器極快極強地割出來。傷口用了藥,但顯然藥不對症,兩旁皮肉有翻卷的痕跡,結的痂很新鮮,長出來的粉色新肉裡一絲絲黑氣縈繞其中,這是毒素殘留的跡象。
葉八猛然眯了眯眼,目光又轉向蘇錚扎着白色紗布的左手,她的指甲很薄,泛着淡紫透灰的顏色。葉八從沒仔細見過女孩子的手,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應該有什麼區別。但既然都是人。那這種顏色就很不正常。
蘇錚順着他的目光。心就跳了跳,不動聲色地攏住手,側頭問:“葉八?”
葉八咬住牙。又瞧了瞧蘇錚的臉色,果然很差,籠罩着黑氣,又疲憊又虛弱,雖然她用某些東西做過妝飾,但哪裡逃得了眼睛毒辣的習武者。
甚至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葉八把臉繃得更緊了,深深看了蘇錚一眼:“告辭。”
蘇錚背後冒出一層熱汗。
她從不知道老實憨厚的葉八能有那麼精明的樣子。
她生怕自己被看出破綻,都不敢向顏獨步那船上多看,站了片刻就躲進船艙裡去。
她心裡很矛盾,希望葉八看出什麼去稟告了顏獨步。又爲此深深擔憂着,分離不過幾個月,她混到如此落魄,衆叛親離,任性惹了一攤子禍又沒有收拾殘局的能力,還被人緊追着不放,這實在是狼狽至極,說出去她都嫌丟人,覺得自己特失敗。
落到這個地步,她知道自己也是有很大一部分責任的。
她種的因,就要自己品嚐惡果,不需要憐憫,也沒資格得到救贖。
想通了這些,蘇錚徐徐放下一顆心,還沒定下氣來,她的小小的屋子的門一下子被人推開,她嚇得跳了起來,驚疑不定地望着門口的人。
來人身材修長俊逸,一襲黑色長袍堪堪垂至踝部,露出不染纖塵的純黑鞋面,一根玉色的腰帶橫繫腰間,通身不加綴飾卻已流逸非凡,叫人不能直視。
他一邊身子迎着光,另一邊落在陰影裡,濃黑的眉毛和挺秀的鼻樑尤爲清晰,淡淡雙脣輕抿着,任誰都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蘇錚硬着頭皮,訕笑着叫了聲“顏公子”。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這個人面前總是心虛,獨獨那段“服侍”他的日子裡可以坦然相待,可天知道那是她做過多少心理建設,花了多少力氣的才辦到的。此刻乍然相對,她一時找不回那個狀態。
不過話說回來,他怎麼來的這麼快?自己纔剛坐下多久,葉八回去他過來,這兩人真是神速!
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過來幹什麼?
正在神遊天外,顏獨步一步步走過來,他被照亮的那邊臉不苟言笑端肅冷峻,昏暗的那邊卻透着絲絲森氣,他的眼睛明亮而銳利,卻又黑得濃郁,步子很大,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蘇錚不覺又想起那日春雨龍窯,他對敵的空隙中回頭,眉眼間的煞氣可以逼死人。
溫潤的手指輕輕偏過她的臉,她打了個寒噤,瞪圓了兩眼望着身前的人,滿滿的都是錯愕。
顏獨步卻仿若不曾察覺有何不妥,甚至另一隻手將她的衣領往下撥。
一道長長的傷痕趴在纖秀白皙的頸子上,傷得不深卻仍舊駭人。顏獨步瞳孔微縮:“怎麼弄的?”
蘇錚哪裡聽得到他在說什麼,他手指觸碰到的地方肌膚像燒起來一般,她整個人都震驚得要跳起來了,心鼓如雷,舌頭都擼不住:“顏顏、顏公子?”
顏獨步又抓起她的手看,片刻又問:“還有哪些傷?”
蘇錚這下聽清楚了,可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就擡眼,瞳孔幽幽定定,彷彿渙散着惑人的異彩,蘇錚不覺脫口而出:“肩上……”
顏獨步竟就伸過手來,蘇錚嚇了一跳,忙道:“一直連到腰上呢!”
喊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顏獨步的臉色沉得像千百米深不見陽光的潭水,深深看了看她,拖着她的手往外走。
蘇錚慌張起來,用力後挫:“你帶我去哪?”
“找大夫。”
“已經好了,就快好了,不用看大夫!”
顏獨步就用煞氣騰騰的眼瞪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週,似乎在考慮怎樣攔腰抱起才能不傷到她,最後他放棄了這個打算,清冽平靜地道:“需要我說第二次?”
不需要不需要。蘇錚覺得那審查般的目光是在尋找她哪個部位可以下口,她不明所以,心如惴惴,只本能地不敢違逆:“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顏獨步滿意地略彎嘴角,手下卻沒有放鬆。
顏獨步一行是要去長江入海口的港口,做什麼事情蘇錚一無所知,也沒有人告知,被帶上船後她只管好好呆着,任被帶回港口,任顏獨步飛快地給她找了一個大夫。
大夫是女性,四十歲上下慈眉善目一團溫柔,診療過程中她一直輕聲輕語地和蘇錚說話,說她是軍中大夫,給軍人家眷看病的,還說港口的基本情況,她的日常工作什麼的。
她好心幫蘇錚轉移注意力,可蘇錚依舊緊繃着全身。
好吧,任由哪個內斂到有些內向,一直獨來獨往性格保守的女孩子忽然要在陌生人面前脫掉衣服趴着給上藥,誰都不會輕鬆吧?
尤其知道那個誰就在門外不遠處。
蘇錚的腦袋一團漿糊,怎麼都冷靜不下來,一會是赤身的不自在,一會是顏獨步的古怪行徑,一會兒又擔心稍後要怎麼說話,腦子裡亂得不行,漸漸地就有些胸悶,輕微的悶痛和窒息感襲上胸膛,她忙道不好,這纔想起自己的心臟大概是有問題的,趕緊深呼吸幾下冷靜下來。
女大夫柯姨略帶指責地說:“……好幾處瓷片都沒有挑乾淨,這麼些天都化膿了,你也真是受得了。”
蘇錚囁囁地道:“我看不見,哪裡知道。”
雖然疼得厲害,可哪裡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早知道這麼嚴重她就無論如何找個大夫看了。
柯姨怔了怔,嘆了口氣惋惜地說:“姑娘皮膚這樣好,要是留了疤可實在可惜,女孩子怎麼不曉得呵護自己,你這背上的傷快有兩個月了吧,總不待癒合就胡鬧,平白又撕裂開來,更新添了許多裂口,也不知道疼麼?”
蘇錚聽她說得情真意切,似是真心關懷,心裡也有些熱,笑道:“幾道傷口而已,能好就行,不疼的。”
“好了也要留疤,密密的一片。”柯姨見她不以爲意就嚇唬她。
蘇錚無所謂:“那有什麼關係。”
背上溫柔的手頓時加重了力道,蘇錚絲絲抽着涼氣:“輕點輕點。”
柯姨從房間裡出來,輕輕帶上門:“已經喝了藥歇下了。”
背對着門口站立的顏獨步轉過身來,素來疏冷寡淡的面容上竟帶有一絲關切:“如何?”
柯姨暗暗稱奇,她是顏氏門下的老人了,幾乎不曾見過公子爲誰擔過心,更不用說對方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她恭敬地將蘇錚的現狀說出來:“……都是些皮外傷,傷情看似駭人,但畢竟蘇姑娘年輕,若好好休養都無大礙。有幾處傷口正在致命處,非常險要,好在傷得都不深,以屬下看,不是對方意在嘲嚇,便是當時情況確實兇險非常,蘇姑娘的命是她拼命保下來的。”
顏獨步的手緊緊握住,臉上不露分毫:“還有什麼?”
柯姨便露出有些爲難的神情。
ps:
今天還有一章看樣子是趕不上斷網前發了,明天補上,實在抱歉/(t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