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47節 藍風生
依咱三河這旮旯的講究,“花燭之夜”是要放花炮的。平時所放的炮仗謂之焰火,這“花燭之夜”的炮仗,卻是名之“花炮”。
對燃放花炮這事兒,於小山那廝曾考古過“花炮”的來歷,說,這個男婚女嫁,自要有客來賀,親朋好友哩,自是喜柬相邀,於這地方鄰里,若要一家一戶地請柬,自然是不相宜的,於是,花燭之夜燃起炮仗來,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炮仗衝上半天雲裡,一爲熱熱鬧鬧,更爲告知街坊鄰里:咱家娶媳囉,咱家嫁女囉……
咱中國自古的禮儀之邦,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衆的街坊鄰里,見了滿天的焰火,便得了鄰家婚嫁的喜訊,齊齊地隨喜,男人們喜的是一桌的美酒佳餚,婆姨們喜的是難得的熱鬧,娃娃們哩,喜那滿空裡亂扔的紅包。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唉唉,人生三大幸事兒,唉唉,於我金山老叔哩,卻是一件也沒遇着的事兒,唉唉!這事兒,鬧得!
於小山的考古之說,咱且不論;老叔我的人生之憾哩,咱也休說,還是書歸正傳的好,休要離題萬里。
親迎之禮,極是莊嚴,容不得一丁點兒的錯漏。譬如吧,出嫁女子何時上轎,何時動轎,何時落轎,何時跨門檻,何時拜天拜地拜父母,不是隨意定個時兒就行的,須得依了男方女方的生辰八字,由道長先生掐反指算來,講究得很。
這個燃放花炮的時辰,早有汪道長拿了八字,哦,介民公子和蘭兒小姐的生辰八字,掐指算定了的:臘月十五的酉時三刻。
因了這個燃放花炮的緣故,院壩裡的花燭之酒雖是熱鬧,但禮儀的成分更多,第一杯迎賓酒,須得老爺子提杯唱謝,接着劉知縣、王太爺提了唱賀之酒,一衆人等都應着,不過都是淺嘗輒止,作些面子上的禮儀。
一衆的短裝壯漢們都是知道的:若論胡吃海喝,須得燃了花炮之後。
剛交酉時,於府便忙亂起來,一衆的短裝壯漢,在袁安興的指揮調度下,一箱箱的炮仗往外擡。
蘭兒的閨房裡,紅燭高燒,把個閨房照得亮亮堂堂,一衆的女眷們嘰嘰喳喳,忙着爲蘭兒小姐姐沐浴更衣,把那些個新衣新裳一件件地往身上套,贏得一衆的喝彩:馬要韉鞍,人靠衣裝,蘭兒本就俊俏,再有這新奇好看的衣裝襯着,更顯俏麗。
葉兒小妖跑回內屋,一手舉着西洋圓鏡,一手拉了胡媽的手,衝着一衆的女眷直嚷:“放炮囉,放炮囉……快快,快快……花炮,花炮……”
那時節沒甚大衆娛樂,更兼女人們大都被牢牢地關在宅子裡,便是要出個門兒,也受着“三從四德”的禮儀束縛,何曾有過今天的機會,可以隨了興致地熱鬧熱鬧?
姣兒姑姑發聲喊:“哈,花炮麼,看去,看去!”一衆的女眷們也不管了“笑不露齒行不露足”之類的規矩了,跟着發聲喊,蜂巢炸窩般地,齊齊地奔到外院來。
嘰嘰喳喳的閨房頓時冷清下來,只有丁萍兒陪了蘭丫子,一邊兒抹着淚珠子,一邊兒交待些閨中的事兒。
“啾兒——啵——”幾乎同時,於宅蔣宅的上空,一炷沖天炮拖着尾焰,在半天雲裡炸響,散成一朵燦爛火光。
“啾兒——啵——啾兒啾兒——啵啵——”無數的聲響在半空中炸響,無數的火光在半空裡閃爍。
那時節的焰火炮仗,跟咱今天的沒得比,都是手工製作,一根長長的竹筒,內裝火藥,手持了點燃引線,把單發的炮仗送到空中,俗名“沖天炮”,也叫做“鑽天猴”。
雖是一炮一響,但耐不住人多呀,幾人十幾人的,同時點放,更兼於宅蔣宅相隔一街,兩邊的後生們比拼着的把炮仗往空中送,那場面,自是熱鬧而非凡。
整一大船的炮仗,於家商船早就運回了的,一多半撥在蔣家。好一時辰,濃濃的煙霧聚在半空,久久不散,房頂,院壩,街道,都積着厚厚一層紙屑片兒。
燃過煙花,今晚的大頭事兒便算了結,壯漢後生們回到院壩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無拘無束放浪形骸,由得性子的撒歡。
劉知縣王太爺這班正主兒,久在官場商場,早習得一身的涵養了,再說,赴這於家的花燭之酒,本就不是奔着桌上的吃食來的,比這豐盛的佳餚,比這醇厚的美酒,可是見得多了。
再說了,於舵爺劉知縣王太爺,一衆的大爺們在座,滿院的後生們怎敢放開了手腳來搞?不放開了手腳來搞,怎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老爺子:“不若,咱們後堂喝茶去!”
若是平常人家,這個“喝茶”,自是泡壺熱茶,燙燙地坐喝,聊聊閒解解渴,但若是場面兒上混的人,“後堂喝茶”卻是另有一解的:有事相商。
劉知縣,官場老狐狸,明知那日縣衙公堂,李路易的“先聲奪人”之計,不僅惹惱了三位地方大佬,自己也弄了個現乖出醜,裡外不是人。再說了,自己本就盤算着“鷸蚌相爭”的主意,自己在場,豈不尷尬!
劉知縣扯過由頭:“啊呀呀,於家這花燭之酒,本官已是喝過,花燭之炮哩,本官也是賞過了的。再說,明日蔣夫子那處,還有得一賀哩。本官哩,失陪,哈,失陪!”
王老太爺沒那麼深的心機,不過上了年歲,精力已是有限,只想早早地摟了姨婆睡覺,見得劉知縣要開溜,也借了“明日去賀蔣家”的由頭,開溜。
送了劉知縣王太爺離府,留下田大刀程大炮,還有小刀小炮兩個二楞子,在院壩裡陪了堂主副堂主們熱鬧。
衆人擁着老爺子,進得內堂。
藍風生扶了於爺子上座,退後兩步,撲通,單腿跪地,右手抱左拳,卻是翹着兩個大拇指,衝着老爺子連着三揖。
嗬嗬,袍哥人家的切口,哦,就是袍哥內部的接頭暗語。
於老舵爺當然識得:重慶忠義社馮什竹舵爺的屬下。
“哦,起來,起來,自家人,不必虛禮的。”老爺子一邊還禮,一邊說道。
嗬嗬,這個藍風生,明裡是法國天主教會川東教區主教李若瑟的翻譯,暗裡卻是馮什竹的屬下袍哥。
藍風生,本名藍田玉,廣西花縣人氏,少年便進得縣學。其時,有個老鄉,名叫洪仁坤的,一邊兒開館設塾,一邊兒勤習八股,志在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可惜到得二十五歲上,仍是個破落秀才,恰好揀着本破書兒,名作《勸世良言》,讀着讀着,泛了心思,對書中之義略加改造,創了個“拜上帝教”,夥着一幫子小夥伴,在民間宣揚教義,廣收信徒。門徒多起來,洪教主的心也野了起來,後來,竟夥了一幫子難兄難弟,在金田這地兒揭竿爲旗,斬木爲兵。
這個花縣老鄉洪仁坤,大家都曉得的噻,後來改名洪秀全。
半大小子藍風生,也曾聽得洪教主的講義,但對這個“拜上帝教”,卻是多有歧解。有那麼兩三次吧,洪秀才正講到入港,一衆的信徒也正聽得入港,藍小子便提問起來,提問就提問吧,偏偏有些問題讓人難以言說,以至於讓臺上的講師有些個尷尬。講師一尷尬,下面的受衆也就有些不高興了。受衆不高興了,藍小生難免就捱上了拳頭腳掌的,拳頭腳掌來得兇了,藍小生吃痛不過,只得灰溜溜地夾了尾巴,避走他鄉。
一路艱辛,一路辛酸,半大小子藍風生,竟避走到了珠江口外的一個小島子上,名叫濠鏡澳,自嘉慶年間,濠鏡澳這島子便租給了佛郎機人。
這個佛郎機,現在名做荷蘭國;這個濠鏡澳島,現在名做澳門。
既是洋人所租之地,來往的自然多的是洋人,恰恰,其中有個法蘭西洋人,名叫若瑟夫·德·拉·剛撒雷斯,哦,這洋人,名兒老長的,後面還有啥,搞不清楚的,反正,大家簡簡單單,呼其“若瑟夫”。
“呃,若瑟夫?”於信達瞪大了眼,看向藍風生,“我的那些個洋先生,其中便有兩個法蘭西國人,曾說與我聽,這個若瑟夫,是法蘭西國的一個大家族哩,或與約瑟芬那女子有些關聯,也是說不定的。”
“約瑟芬?”張全有衝着於信達直翻白眼,“約瑟芬,甚個東西?”
於信達嘻皮笑臉地,“哎呀哎呀,還說啥見多識廣哩,連個西洋大美女約瑟芬,也不曾知道。小弟說與你知哈,拿破崙,哦,法蘭西國皇帝拿破崙,討了個寡婦做皇后……”
“寡婦皇后?嗬嗬,就你這破嘴……”張全有一巴掌拍在小舅子的腦瓜子上,“再說了,藍先生這故事,講得正精彩哩。”
若瑟夫這傢伙,與寡婦皇后是否關聯,藍先生自是不知的。這個若瑟夫,本是法蘭西國的一個教士,卻不知什麼原因,在國內的名聲很是糟糕,呆不下去了,便求了教廷,派來中國。因其不通中國話,正在澳門尋覓,欲要找個通譯,恰恰,藍風生在澳門島上呆得數年,與西洋人多有往來,無師自通,竟習得西洋之語。
洋教士若瑟夫急求翻譯,藍風生急求有米下鍋,便如干柴遇着了烈火,雙方一拍即合,自此,藍風生便跟了若瑟夫,忝爲通譯。
於平江恍然:“哦,藍先生當年所遇的若瑟夫,便是今日重慶的主教大人李若瑟了。”
藍風生點點頭:“正是,正是。”
老爺子:“呃,不對喲。這個教士老頭兒,本名若瑟夫,現名李若瑟,名兒改了也就罷了,咋個把‘約’姓也改了,換作‘李’姓呢?這個,說不起走噻!”
藍風生:“嗨,這西洋教士哩,爲着方便傳教,大多都會隨了各地的風俗,取個當地的名兒,這個,常見得很。”
老爺子點點頭:“哦,算是搞明白了。這個李若瑟,中國名兒,哦,如此推斷,李路易那廝,也是個中國名兒吧?”
藍風生:“老舵爺明智!只是麼,那日縣衙公堂,李路易行個‘先聲奪人’的計策……”
老爺子:“先聲奪人?啥意思?”
藍風生:“《三國演義》有個故事,說那張翼德大戰長阪坡,一人獨騎,大喝一聲,便嚇死了曹操兩員大將。李路易聽得這故事,便尋思要用蠻橫霸道的作派,先從氣勢上壓了你們。”
滿堂的狂笑:李路易這廝,好耍!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