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79節 先生懼內
陪了李主教逛得一天的大街,午飯晚飯都是王老太爺作東,自是豐盛得很。
蔣先生卻是面對一桌的好酒好菜,卻是味同嚼蠟般的。世人皆稱於王蔣三家獨尊,於家自是沒得說的,這王家的排場也是相當的豪華,只看這一桌的好酒好菜,自家,唉唉,自家……欲要推了吧,於老爺子又當衆排了次序的,今日王家,明日劉知縣,蔣家排在後日,嗯,後日,可自家的經濟,唉唉,便是雨蘭不說,蔣先生也算得清楚的,還剩得幾個銅板?拿甚來置酒置菜?拿甚來款待洋人主教?拿甚來撐得場面?
一路的愁腸百結,蔣先生竟沒了膽量去敲門兒,只在門外街上踱圈圈。
唉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事兒,終須跟老婆子挑明瞭說的,大不了腆着臉面不要,由得母老虎一通的發威。
不見介民和蘭兒的影子,只蔣趙氏獨坐在院壩裡,把個手撐着腮幫子發愣。
蔣先生捱過去,“可曾用過晚飯?介民和蘭兒呢?”
蔣趙氏卻不拿正眼瞧他,只一付的愁眉苦臉:“回啦?”
蔣先生:“嘿嘿,啥話哩?嘿嘿,此乃吾家,不回吾家,去誰家宿去?”
蔣趙氏:“嗬嗬,吾家?虧你還知是家嗦!”
蔣先生:“嘿嘿,吾家,自是吾家。呃,老孃……老婆子,與你說個事兒,可行?”
蔣趙氏盯了丈夫:“可有人封了你嘴?”
蔣先生:“嘿嘿,後日,吾家,作東,嘿嘿,款待李主教……”
蔣趙氏瞪大了眼:“啥?老東西,你說啥?”
蔣先生:“我說,洋人李主教,後日來咱家……”
“後日,咱家?”蔣趙氏愣得一愣,“哇!你個老東西……哇!可是要逼死咱孃兒倆……”
蔣先生慌了神,忙忙地用手去捂妻子的嘴:“噤聲,噤聲!休教鄰家聽了!噤聲!”
蔣趙氏一把扯開蔣先生的手,“呸!”一口痰沫吐在蔣先生臉上,“噤聲!噤你個頭!嗚嗚,嗚嗚,這家徒四壁的,拿甚去待……嗚嗚……”
蔣先生:“嘿嘿,吾不是求計於你麼?嘿嘿,好說好商量,嘿嘿……”
“咋啦?”介民和蘭兒正在廚下收拾,聽得母親哭聲,齊齊地奔了出來。
蔣趙氏黑了臉:“問你爹!你個老東西,就不知推了去?”
蘭兒瞅了蔣先生:“爸,咋個事?”
蔣先生期期艾艾:“這個……無事……這個……這個這個……”
蔣介民急了:“哎呀,爸呀,急死我了。說噻,啥事,說噻。”
蔣先生:“唉,今日,吾陪李主教,唉唉,於老爺子排定,後日,吾家作東,款待……唉唉……款待……”
蔣介民:“哎呀,爸呀,咱這家中,還有甚可拿得出來?你又不是不知,蘭兒手裡,就只一兩碎銀不到,拿甚來待洋人?”
蔣先生紅了臉:“爹豈是不知的?只是,當着衆人,又是於老爺子排定的,吾怎推得?”
蘭兒皺了眉頭,眨眨眼:“爸媽,您老也甭急。這事兒,雖是來得急,但總歸得想法兒噻。”
蔣趙氏一把拉了蘭兒在懷:“嗚嗚……法兒……嗚嗚,自打丫頭進得我門,可曾舒心過一天?嗚嗚,這日子,苦我也就算了,怎苦上丫頭……”
蘭兒擡了頭,給蔣趙氏抹抹眼淚:“嘿,婆婆啥話兒呢。蘭兒既是嫁了介民,便是蔣家的人了,怎說這等生份的話哩。再說,凡事兒總是有法兒支應的噻。”
蔣趙氏:“嗚嗚,蘭丫頭,你休寬我心,有甚的法兒?”
蔣介民:“蘭兒此話在理,法兒總是有的。比如,咱把書閣上擇些書籍,拿去王家當鋪,總得幾個銀子噻。”
蔣先生瞪了兒子:“休想!休想!”
蔣介民:“嗨,待得銀錢鬆動些,咱去贖了回來便是,有甚休想的?”
“呸!”蔣先生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也不想想,那王家,早想着看咱的笑話,若知咱典了書籍去待客,還不傳得四里八鄉?咱蔣家,百年的詩書之家,可丟得這樣的臉面?”
蔣趙氏:“呸!哦呸呸!混到這樣的地步,你還有甚的臉面?咹,你實跟老孃說,還有甚的臉面?”
蔣先生漲紅了臉,作聲不得。
雨蘭:“唉,爸說的也在理兒。且不說閣上那些書籍兒值不值價,就只拿了物件兒去尋當,於咱蔣家百年的聲望,放在何處?又把咱的面子,放在何處?尋當這事兒,不到山窮水盡,斷斷的不宜。”
蔣介民:“嗨,這事兒,推又推不得,當又不相宜,咋辦?要不,我明日去尋岳父岳母大人?”
蔣趙氏直搖頭:“不可,萬萬的不可。你想呀,親家公倒是好說,可他沒掌着家,哪裡出得銀錢?親家母雖是掌着家業,銀子自是不少的,可萍兒那護犢子的脾性,若是知得蘭兒嫁到我家,過着這樣的日子,還不把咱一通的罵?這法兒,休提,休提!”
蔣介民兩手一攤:“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法子,嗨,這法子……”
蘭兒:“嘻嘻,嘻嘻,瞧你那小樣兒,好生的可笑。”
蔣介民:“嗬,你這丫,事急如斯,你竟還笑得起來,好沒心腸。”
蘭兒:“嘻嘻,我沒心腸麼?實跟爸媽說,洋人這頓飯,蘭兒還應付得過。”
大家都盯了雨蘭,蔣先生更是腆了臉:“計將安出?”
雨蘭:“昨日,小弟不是上得咱家麼?臨走的時候,給得一些銀子,後日這宴席,總是夠的噻。蘭兒愁的麼,卻是將來的光景。”
“嗯嗯,就是。”蔣趙氏指着丈夫和兒子,“你們男人啦,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現是春時,春塾已是招過了的,收得的束脩也勿須我說,除去文會,還剩得幾個銅板,也是勿須我說的。離着秋塾,還有半年的時光哩,這半年的支度,總得謀個法兒纔好。”
蔣先生用指甲敲着桌面兒,“長遠之計……這個,長遠……”
蔣趙氏瞪了丈夫:“呸,哦呸呸,你個書呆子,若求你謀甚法兒,咱娘倆還不餓死了去?蘭丫頭呀,你可有甚法兒?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蘭兒直搖頭:“媳婦想是想過的,可也沒拿得定主意。”
蔣趙氏:“蘭丫頭既是想過了的,什麼法兒,說來聽聽,咱們也幫着想想。”
蔣先生:“然也,然也。古人有云,集思廣益;古人又云,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蔣趙氏直翻白眼:“呸!古人古人,老孃古你個頭喲。你這老東西,腦殼裡除去古人云,還有些什麼?”
雨蘭鑽在介民懷裡,一通的大笑。
蔣介民:“哎呀,你休止顧了笑。且說說,你就腦殼裡,就那持家的謀略,可有些啥辦法?”
雨蘭:“這持家麼,不外‘錢糧’二字。咱就先說說這‘糧’……”
“且停,且停!”蔣介民用手勢止了蘭兒,把個耳朵豎起,“噫,這聲音,可是有人敲門?”
蔣趙氏:“呃,我也聽得,哚哚哚,有人敲門。”
蔣介民:“哎呀,這夜深人靜的,會是誰呢?我看看去,我看看去。”
一會兒的功夫,聽得開門關門的聲音,接着是蔣介民的招呼:“岳父大人!蘭兒,爹爹來啦,爹爹來啦!”
果是於平江,進得屋來,與蔣先生、蔣劉氏見過禮。
蘭兒從椅上跳起來,拉了於平江的手直搖晃:“爹,忒晚地,你咋來啦?”
於平江:“嘿,還不因你那小弟麼?一早出得門兒,這晚還沒回。爹就思量,可是在蔣先生這裡?”
雨蘭:“小弟麼?不在呀。可是做甚去了,這晚還沒回?”
於平江:“響水鎮,尋吳文煥。”
蔣介民和雨蘭都驚:“尋吳文煥?唉呀,這晚未回,可是遇着了麻煩?唉呀,這可如何是好?”
蔣劉氏:“就怪老東西,弄出個事兒來,還得信兒去幫他揩屁股。咱的信兒若是有個好歹,嘿嘿,老東西,看你如何交代?”
於平江:“勿怪蔣先生,是那小子自去的,與蔣先生無關。再說,老爺子把大刀大炮、小刀小炮,都派在了身邊的,必能護得周全。”
蔣劉氏:“話是這麼說,可這漆黑的天,也不見得身影兒,也不得着音訊兒,咱這心裡,總是虛虛的,好不安心吔。”
雨蘭:“母親休慮。咱那小弟,你也不是不知,平時拿了小身板兒哄人,都把他當作屁事不省的小娃娃,卻不知咱信兒小弟慣會裝癡作傻,卻是人小鬼大,一肚子的爛主意,真真的妖孽哩,哪個奈何得了他?”
蔣介民:“蘭兒這話不錯。若論謀劃斷事,咱十個也抵他不得一個。”
於平江:“嘿嘿,勿說你我,便是咱家老爺子,話說人老成精噻,凡事兒騙得他麼?也照樣地常受他哄,真真的把人賣了,還得乖乖地幫他數錢。”
蔣先生:“唉,咱這徒兒,咱這徒兒,爲師的既愛得他緊,又怕他得緊,唉唉,這徒兒……”
蔣趙氏:“呸!你個老東西!就信兒那一身的本事,你若有得一小指頭兒,咱家也不會這般的難處。爲師爲徒,呸!你也配得稱師稱徒?呸!哦呸呸!”
蔣先生自來的懼內,更因那假畫的事兒皆因他起,自知理虧,哪敢應嘴,只得“嘿嘿”地笑過。
“哦,只顧着閒聊,還有正事兒哩。”於平江邊說邊從袖裡掏出一個布袋,“蔣先生是知的,李主教前來談判,咱地方名望總須儘儘地主之誼的。按着今日老爺子的鋪排,後日當是蔣先生。老爺子擔心蔣先生經濟週轉不及,囑我帶些碎銀來。”
蔣趙氏:“唉呀,怎得親家公接濟呢?這個,唉,這個……”
於平江:“親家母休得推讓。蘭兒丫頭嫁了介民,便是蔣家的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子話。”
蔣趙氏還待推託,門外傳來破鑼嗓音:“哈,亮着燈哩!”
然後便是小娃娃的說話:“既是亮着燈,肯定沒睡。敲門,敲門!”
蔣趙氏飛叉叉地跑在前面:“哈,信兒回了!信兒回了!”
蔣先生低聲嘟嚕:“這娘們兒,嘿嘿,生生的一頭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