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下十萬對十萬,兩國精銳盡數在此,論兵員素質、訓練裝備、後勤保障,唐軍都佔優勢,但老將溫彥召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一個月前,京中的老朋友告訴他,皇帝李瀍即將下詔大赦天下,此前與仇士良有沾連的人一概赦免不再繼續追究,溫彥召一直期盼着這一天早點到來。他是個純粹的軍人,一輩子沒離開過神策軍,是仇士良舉薦的人,跟仇士良的關係也還過的去,這些背景讓他很容易被人打上“仇黨”的標籤,而隨時遭到清算,他之所以能在險惡的環境裡安然無恙,還不是因爲大敵當前,朝廷急需用人?
若吐蕃戰敗退回隴西——這一點老將從未懷疑過——朝廷就用不着他了,他還能有今天的幸運嗎?一個手握重兵的“仇黨”任誰都是無法容忍的。
他因此想到了退,以自己年事已高爲由,戰後立即辭去一切職務,告老還鄉,在家抱抱孫子,侍弄侍弄花草蟲魚,頤養天年,或者也是一條生路。
但這裡必須有個前提,當今皇帝是個明君,至少不那麼多疑殘暴。
傳說中“很快”就要公佈天下的大赦詔書遲遲沒有落地,溫彥召絲毫不懷疑京中那位朋友的消息渠道和正直用心——他們相交多年,可以以性命相托,絕不會欺騙他的。那麼剩下的原因只有一個——皇帝對他仍懷有戒心。“仇黨”就是懸在他頭頂上的一把劍,隨時可以落下來要了他的命。
皇帝正是要把這柄劍攥在手裡,在他的身後陰冷地盯着他,讓他芒針在背,寢食難安。
帶着“仇黨”的標籤,溫彥召跟各方諸侯打交道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底氣終究是不足。當然即使沒有“仇黨”的標籤壓着,跟關東諸侯打交道也不會輕鬆,經過多年的發展,關東諸侯們羽翼已豐,獨立性越來越強,雖然還趕不上李茂“名爲唐臣,實爲異國王”的獨立,但也絕非一般藩鎮節度使可比。
戎馬大半生,溫彥召明白大敵當前指揮不暢意味着什麼。那就是一身清譽付之東流,喪師辱國,禍及子孫。他想到了退,卻發現無路可退,從皇帝遲遲不肯下詔大赦天下看,他對自己是放心不下的,自己此刻要退,只能引起他更大的猜疑,退無可退。
硬着頭皮跟吐蕃人大幹一場,千難險阻中求一線生機?看來很美妙,很悲壯,但老將明白這美妙只是空中樓閣,這腔悲憤只能是垂死前的悲鳴。
阿杜牙和裴家三兄弟的實力老將已經摸到了,初都的實力他還不甚清楚。龍驤營雖然派了一員正將常駐行營,但能提供的情報少的可憐。溫彥召聽說李茂每次出征,麾下的斥候都會提前把對手摸的一清二楚,精確到對手一天吃幾頓飯,喝幾兩酒,晚上是睡五姑娘還是拿俊俏小廝出火都能搞的明明白白,更不用說他的性情、履歷、戰績之類,雖然不免有些虛妄,但李茂的情報工作做的好卻是舉世公認的,或者這也正是他能橫掃天下,從未經歷大敗的原因。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龍驤營脫胎於龍驤軍,源頭是李茂一手創辦的龍首山,林英也是創始元老之一,爲何換了個人差別就這麼大呢。
當然抱怨是沒有用的,老將決定遣一員大將出去探探對方的底。他先找宣武節度使韓弘商量,不出所料,老滑頭顧左右而言他,比泥鰍還滑溜,扭腰擺臀就是不讓你抓住。
溫彥召毫不氣餒,抓不住老滑頭本在他意料之中,容易抓住的就不是泥鰍了,那可能是條蛇。別過韓弘,他又去找劉悟商量,劉悟一臉的忠厚,他爽快地答應了老將,答應遣獨子劉從諫出戰。劉從諫擅長步戰和水戰,獨獨不擅用騎兵,與以騎兵爲主的吐蕃人交戰氣勢上會落下風,會吃虧。溫彥召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能用劉從諫去冒險,免得別人說他不懂兵法亂用兵,本來各鎮就不怎麼服他,若再墮了威風還怎麼號令三軍?此外他更怕萬一劉從諫爲國捐軀了,劉悟找他拼命。劉悟的一臉忠厚顯然是裝出來的,這世道一個忠厚老實的人怎麼能做節度使,早被人滅七八百回了。
劉從諫既然不能出戰,那就找李全忠想想辦法。李全忠在夏綏呆了二十多年,深知騎兵的重要,出任義成節度使後很重視騎兵建設,麾下有一支重甲騎兵,號稱“鐵麒麟”,戰鬥力非同小可。
由“鐵麒麟”出戰,既可旗開得勝,滅對方威風,長自家士氣,又能探出對手的虛實,還能全身而退,很合適,十分合適。
但溫彥召聽說李全忠這個人私心很重,鐵麒麟是他的寶貝疙瘩,豈可隨意使用?老將想了一條計謀,他在營中設宴,專門宴請李全忠一人,希望能用真情感化他。
李全忠如約而來,禮數甚爲恭敬,言必稱晚輩、後生,敬溫彥召爲師長。但酒喝了,肉吃了,歌舞也看了,甚至連老將贈送的佩刀都接了,臨到老將開口借兵時,卻陡然變了臉,一言不發地站起來,面若寒霜地朝老將一揖,轉身揚長而去。
老將驚愕莫名,半晌緩不過勁來。
“鐵麒麟”借不成了,天平、魏博、武寧三鎮兵員本來就少,又都是兵馬使一級將領,不能做主,溫彥召索性也就不去自討沒趣。
好言相請,關東諸侯尚且不給面子,強令出擊,必定敷衍,達不成目的,還把關係徹底搞僵,老將一個頭兩個大。
奉天兵馬使劉鳳山見狀主動請纓。他雖是李先奕麾下大將,卻有一顆公忠體國之心,對溫彥召十分尊重,幾乎是言聽計從,但也正因爲如此,麾下損兵折將,傷亡很大。部下向李先奕訴苦,李先奕也派人讓劉鳳山量力而行,報國是好事,可別玩過火把自己給報銷了。
衆人聞聽劉鳳山主動請纓挑戰初都,紛紛勸道:“十萬大軍雲集奉天,老將指揮不動,只讓我一家出力,若我一家能破吐蕃,要他這十萬人作甚?力由我一家出,功勞卻要大家均分,憑什麼?”
劉鳳山道:“大敵當前,國破家亡,爾輩少發牢騷,多想想怎麼殺敵制勝。”
劉鳳山壓服衆將,改日率兩千軍馬突襲吐蕃軍糧城,攻其必救。軍糧城位於吐蕃大營側後方,由初都親軍駐守,此一戰若能成功,便燒了他的糧草,若不能成功也能試出他的虛實。十萬唐軍大部分來自關東,虛實不明,但劉鳳山卻常駐京西,又跟阿杜牙和裴家三兄弟交過手,底細是清楚的。初都聽阿杜牙和裴家三兄弟說劉鳳山如何了得,便暗下決心要全殲劉鳳山部,給關東諸侯一個下馬威。
他調兵遣將,陰狠地將精銳一股腦地壓了上去。
駐守軍糧城外圍的是裴仁渠部,早前與劉鳳山交過手,吃了敗仗,心裡有陰影,兩軍交戰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裴仁渠便潰退下去。劉鳳山也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但此番出戰不是爲了打退裴仁渠而是試探初都的實力。
不得已他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追擊,裴仁渠且戰且走,徐徐退入山谷。這山谷在軍糧城的西南方向,若不能全殲裴仁渠,直擊軍糧城的話,很能可能會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試探初都虛實是溫彥召下達給劉鳳山的絕密軍令,麾下將領並不知情,見此情形一個個都警覺起來,勸主帥立即下令撤退。
劉鳳山不聽,強令繼續前進。軍令如山,衆人不敢戰場抗命,只得硬着頭皮向前。吐蕃軍糧城背山而立,左右各有一座小山包,山頂都扎有營寨。
劉鳳山觀察了地形,下令奪取左側山包,兵馬剛動,忽然聽得四周響起了淒厲悠長的號角聲,自軍糧城後的小山上、兩座山包後涌出黑壓壓的兩萬名吐蕃精銳步騎!
正前方的軍糧城頭豎起了吐蕃主帥初都的大纛!初都親自督陣,兩萬吐蕃精銳排山倒海般地衝殺過來。
劉鳳山臨危不亂,急令攻佔左側山包,他的麾下都是百戰餘生的老軍,身陷危局,卻絲毫不亂,豎起木盾向山頂發起衝鋒,一連衝殺九次,硬是在屍山血海中攻佔了山頂軍寨。
溫彥召一直冷眼旁觀戰場動靜,見狀,急令宣武、昭義兩軍突擊初都本部,令神策軍一部牽制裴家兄弟,令天平、武寧兩軍夾擊阿杜牙。
關東諸將本瞧不上吐蕃人,只是各鎮節度使私心太重,爲了保存實力,消極避戰不肯用力,衆人心裡雖窩着火也只能乾着急。眼見劉鳳山身陷重圍,岌岌可危,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溫彥召一聲令下,衆將便如猛虎出籠,蜂擁而上,大刀闊斧地砍將過去。
溫彥召一看有喜有憂,喜的是軍心可用,節度使混賬,軍士卻很有種。憂的是各鎮根本沒把他這個統帥放在眼裡,出寨便打,亂糟糟的沒個章法。
他緊急召集各鎮節度使、兵馬使們,要求約束所部,按照他的統一規劃使用兵力。衆人對溫彥召沒跟他們商量就強令出擊已是不滿,又見各自屬下打的這麼歡,完全不能領會“保存實力爲上”六字真言的妙諦,早氣的七竅生煙,哪還有心思聽溫彥召在那囉嗦。
衆人紛紛表示,軍隊已經失控,他們也沒有辦法,眼下只能打到哪算哪了。
溫彥召咬斷黃牙,恨不得喝令把衆將都推出去軍法從事了,但理智告訴他衝動不得,衝動是要壞大事的。他把怒氣嚥下去,軟硬兼施,軟磨硬泡,終於從衆人的牙縫裡摳出了他想要的話。經過整頓,各部唐軍結束混亂,聽從溫彥召的統一指揮。以劉鳳山所在的鮮花嶺爲核心,在方圓二十里的範圍內與吐蕃聯軍展開了決戰。
苦戰一日,吐蕃聯軍陣線挫動,形勢岌岌可危。恰當此時,天降大雨,瞬間積水盈尺。地面泥濘難堪,交戰雙方筋疲力盡無力再戰。
任溫彥召再三催促,各部還是陸續罷戰回營。
老將一看,拔刀在手,招呼左右道:“火候到了九成九,卻把柴撤了,這怎麼得了。有父母要贍養的留下,有妻小要照料的留下,其餘願意陪我去送死的,操起傢伙跟我走。”
一時有三百人追隨,踩着爛泥,迎着潰退下來的亂兵逆向而行,吶喊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