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三晉大地熱騰騰的像着了火,羽林軍將軍韓江春的心裡卻似揣了塊冰,冷的透心透骨,整個人都涼瓦瓦的。從長安歸來後,李茂沒有派人來迎接他,長安的上奏院也沒派人護送他,他忽然成了一個外人,一個不相干的人了。
作爲李瀍和李茂和解的見證,韓江春不僅走出了天牢,還官升一級,做了從三品將軍。他本來有着很好的前程,也不止一個人勸他不要離開長安,許多事做了就是做了,想回頭談何容易,即便強行回了頭,也不可能恢復到過去了。好心人勸他說:以你這個年紀就做到了將軍,也算是境遇非凡,慢慢熬着吧,將來再不濟也不失一鎮諸侯。
但韓江春心裡明白,自己的身上已經打上了幽州的印記,走到哪都是幽州的人,帶着這個標籤,除非他從此不求上進,混吃等死,否則終將一事無成,白活了後半生。
“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全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只怨我自己。”
韓江春擦了把汗,望了眼頭頂上白花花的太陽,對躲在松林裡乘涼的同伴說:“越歇越熱,還不如抓緊時間趕路呢。”衆人懶洋洋地站起來,收拾傢伙準備上路。韓江春囑咐衆人把水囊帶上,這大熱天的路上斷了水可不是鬧着玩的,一時又嘀咕道:“今年的天怎麼這麼熱,江河湖堰都朝了天,入秋又得是流民四起咯。”隨從王冠說:“何必等到入秋,眼下流民就來了。”衆人閃目一看,卻見上百名衣衫襤褸的農夫正扛着自制的梭鏢烏央烏央地涌過來。
衆人本以爲是攔路劫道的,細細看又不是,一隊官軍正在追趕,看旗號是幽州雄武軍。
韓江春喝令衆人收起弓箭,打出羽林將軍的旗號,逃難的流民見松林裡藏着一支官軍,大驚失色,紛紛丟下武器,向官軍投誠。
韓江春派王冠前去接洽,一時帶回來一個姓張的隊頭,彼此通了名姓,韓江春問這些流民自何處而來。張隊頭答:“入夏後,河東一連三個月不落一滴雨,江河湖堰全乾涸了,各地秋糧絕收已成定局,這些人閒着沒事幹,拉幫結夥埋伏在商道邊準備搶掠商隊,補貼家用,恰卑下巡邏路過,就追了過來,可巧遇見了將軍。”
韓江春道:“你抓住他們打算怎麼處置?”
張隊頭道:“交給地方官處置。咱們遠道而來,對地方不熟,又要趕去關中迎戰吐蕃,管不了這些閒事。”
韓江春道:“他們落在地方官手裡只怕不死也得脫層皮,算了,放他們去吧,把他們的兵器收繳了便是。”
韓江春現在是三品將軍,朝廷的高官,這隊頭不敢不聽,又怕回去不好交代,便道:“兵站就在不遠,將軍且請歇息,待卑下走個手續就把他們放了。”
幽州各軍軍令嚴明,韓江春是知道的,自也不好強逼。衆人走出七八里,在一條几乎乾涸的河邊見到了張隊頭所說的兵站。兵站由驛站改建。韓江春在這恰巧遇到了一名熟悉的右廂的先鋒將,先鋒將便請他立即去汾州見李茂。
原來自李茂進軍河東後,便被四處而起的流民纏住。河東普遍乾旱,夏糧減產,秋糧絕收已成定局。這個時候若地方能體恤民生艱難,減免賦稅,好生安撫,斷不至於鬧到流民四起的地步。但河東地方官府應對災變之策是加緊搜刮,確保軍需,保障官吏,對百姓以壓服爲主,引發百姓躁動不安,紛起搶掠。
出兵之前,李茂對河東局勢的評估看來有差誤,面對四處星火的河東,他只得暫緩用兵,協調地方處置流變。
在汾州駐軍大營,李茂問韓江春:“朝廷讓你做羽林將軍,爲何不做?並非親貴出身,有沒有過得硬的軍功,三十歲前能混到將軍,自開國至今並不多見,你當珍惜纔是。”
韓江春聞言嚎啕大哭,連稱自己糊塗,聲言不敢忘本。
李茂讓蔡文才扶他起來,道:“無心之失可以原諒,爲人不忘本,縱然跌了跟頭也能站的起來。暫時留在參謀廳效力,從頭做起,你可願意?”
韓江春道:“願洗心革面,從頭再來。”
李茂將大元帥行轅設在汾州,統一指揮河中、河東兩地十三萬大軍,窺伺關中動向。關中戰事久拖不決,長安壓力極大,初都的壓力更大,現在已經不是在比拼刀槍實力,而完全是在比拼兩國的耐力。
朝中許多人對朱邪執宜圍而不打的策略越來越不滿,聯繫到李茂屯兵河中、河東境內,便有人指出朱邪執宜跟李茂暗中有勾結,欲壞關中戰事,以圖謀篡位。御史聞風奏彈。李絳大驚,與御史中丞談中立說道:“李太師屯兵河東,以呼應關中,爲關東健兒打氣,滅吐蕃威風,有大功於社稷,諸位爲何揪住不放,不能容忍。”
談中立笑道:“李太師究竟是爲關東健兒打氣,還是另有心思,各人看各人的。御史可風聞奏彈,此乃皇朝制度。皇朝還有制度:御史中丞與諸御史有高下之分,卻互不統屬,無權干涉御史奏彈,李相就不要爲難在下了。”
御史中丞不得不干涉御史臺御史奏彈那是開元以前的事,開元以後,御史中丞漸漸掌握御史臺實權,有能力干涉御史奏事,而且談中立在御史臺聲望甚高,便是不以勢壓人,也有相當的影響力勸服衆御史做什麼不做什麼。
在談中立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李絳並沒有氣餒,又連續約見了幾個御史出身、能對御史臺衆御史產生影響的朝廷大員,設法替李茂做一解脫,結果盡被敷衍。忽有一日有御史當堂奏彈李絳爲藩鎮奔走說項,有損宰相威儀,有辱朝廷體面。
這名御史雖然不久後便被逐出長安,但衆人已經看清了皇帝對李絳的態度。
皇帝是恨鐵不成鋼,如此親重的宰相,竟然自甘墮落爲李茂奔走效勞,實在是有辱朝廷體面,此例一開,李絳的日子驟然變得不好過起來。
先前他每天都有機會與皇帝獨對,中書門下雖有四位宰相,但一切政務都出自他一人之手,現在皇帝不大見他了,中書門下也不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用的人常莫名其妙被人彈劾,丟官罷職,灰溜溜地滾出朝堂。他做的事總是被無數雙挑剔的眼睛審視着,雞蛋裡面去挑骨頭。若是天下太平,李絳早已一紙辭呈,掛冠而去了,天子不用他,他也仍是大唐的忠臣,不能待天子爲難。但眼下,關中戰事未絕,關東十萬雄兵滯留關中腹地,李茂又屯兵河東、河中——對李茂的野心,李絳早有警覺,且一直沒有放鬆警惕。
長安距離長安還很遠,他不忍走,不能走,只能忍辱負重繼續堅守着。
李茂屯重兵於河中、河東,長安固然感到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鳳翔城下的關東將士卻倍感鼓舞,軍人就是軍人,眼裡只有征戰,不懂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的狗屁事。跟人放對,自家兵強馬壯,身後兄弟衆多,這當然是好事。
有了這樣的底氣,唐軍各部主動出擊,取得了一連串的小勝,積小勝爲大勝,最後達到全勝對手。
吐蕃人的實力和信心被一點一滴地消耗着。這讓初都十分苦惱。因爲關中氣候酷熱,初都不慎染上了疥瘡,軍中僧醫束手無策,初都手腳潰爛,苦不堪言,已經有了退兵的念頭。
裴家三兄弟聞訊大驚失色,吐蕃人有隴西可退,他們卻向哪退?作爲叛國的交換條件,吐蕃人將鳳翔、涇原、靈武三鎮送給他們作爲封地,若鳳翔不守,其他兩鎮也必然守不住。三鎮軍士願意跟着他們造反,是對朝廷苛政的反抗,但要讓他們退往隴西,寄人籬下,料必誰也不願意。軍士譁變、逃亡,他們三個光桿“王”去了隴西又有何用,弄不好會被吐蕃作爲跟大唐媾和的籌碼交還給大唐。
那他們可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