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有一茶寮,隱在山水之間。觀此處景緻不凡,衆人停下歇腳。到底是凡人食五穀雜糧,這有進總得有出的吧。索性也就一併解決了去。
收拾妥當,姜瑗帶着婢子四下走動開來。此處是山崖下,碰巧有一竹林。晌午時候最是悶熱,進了林子,山風徐徐,人也清爽起來。
左面傳來細碎話語,姜瑗擡頭,不妨他幾個也踱到此處。“大哥哥,二哥哥,張家哥哥安好。”一氣兒問候個遍,她也不嫌累贅。
姜楠溫和衝她招手。“肩頭好些了沒有?”他是忠厚之人,姜瑗也不是小肚雞腸。府上除了姜昱,反倒和他相處最隨意。
“抹了藥膏,早不礙事。”言罷作勢就要擡起臂膀,卻被姜昱瞪眼制住。“知不知道何爲‘將養’?管大人說的話,你莫做了耳旁風。”
多好的興頭,又被他潑了涼水。怏怏瞅着他,偷空睡足飽覺的七姑娘,腦子清明得很,立馬規矩下來。
“這些日子過得慣麼?出門在外,難免有不周到。有沒有哪裡短了吃用?”問話的是張琛。他與她素來話不多,可從來沒冷落過她。兩家人沒說破的道道,他心裡清楚,一直恪守禮數,只細微處時常記掛於她。
她與張府上幾個姑娘都不同。年歲不大,卻格外懂事。從沒有見過她大聲哭嚷,每次遇上,都是乾乾淨淨的笑靨,一看就化進了心坎兒裡。她像藤木架子上生養的吊蘭,素雅安寧,離得近了,才知近看的妙處。
這人不說話時候已是溫和,再一開口,渾身都是和煦。七姑娘覺得張家二爺是她見過最溫雅之人。倒不是說他如何講究,而是他秉性不喜爭鬥,透着股淡淡舒緩的情致。她曾經一度見了他,不由便想到“悠然見南山”上頭去。
故而真若嫁了他,七姑娘覺着平淡日子倒也不錯。
“張家哥哥這是覺着我嬌氣麼?”
被她玩鬧,故意曲解了意思,他也不惱。只看着她淺淺笑起來,嘴角弧線十分漂亮。
他們一處說話,她不好久留,避開了往深處去。不過幾步路拐了個彎兒,凸起的山石上有一股清泉淙淙而下,清亮灑落開,便掬在底下窪地裡,波光粼粼,成了潭活水。
“小姐,山泉水是甜的麼?”
綠芙從小被典了身契,幼時記憶裡全是籬笆土隴。被人牙子調教好賣了姑娘當婢子,頭頂不過四方大的天。何時有近來的自在。出來開了眼界,處處都覺新鮮。
“這甜不甜麼,嚐嚐就知道的。”她移步過去,看看窪地裡的池水,終歸底下沉了砂石,到底覺得不乾淨。索性探身過去,淨了手,墊腳站在水潭邊上,接了捧順勢而下的清水,眼見就要往嘴裡送。
“不怕腸穿肚爛,你儘可大口灌下去。”
她已深埋了腦袋,脣瓣就要吸咄上去。突然被身後之人一嚇,手上一個不聞,濺起的水花綻在她額發上,滿臉狼狽。手心裡最後一抹清涼也順着指縫跐溜下去,大珠小珠被她裙裾兜個正好。
來人穿了件她從沒見過的曲裾深衣。右衽交領,墨底赤紅蟒紋,明黃腰帶。髮髻高挽,全部束在頭頂。分明的輪廓俊逸無匹,眉眼越發深邃了。
第一次看他穿這樣明豔的袍服,七姑娘眼前一亮,眼中有片刻驚豔。此時他又是另一番氣派。疏冷依舊,多了分狷狂。
她立在不遠處傻傻看他。顧衍虛着眼眸,將她好一陣打量。溼漉漉的額發粘在臉上,下顎還淌着水滴。眸子像是在水潭裡蕩了一回,清澈透亮。花瓣似的小嘴兒微張着,還有些愣神。牙口很白,一顆顆生得齊整。
顧衍目光微沉,落在她胸腹位置。因着是單薄襦裙,溼了一團,慢慢就透了湘妃色內襯花樣。鼻息一滯,揮退隨扈,徑自負手背轉過身,男子喉頭微緊,終究沒有說話。
滿目都是一叢叢遮天墨竹,卻惟獨沒有入他心。腦子裡還想着她清水芙蓉的樣子,竟是額外順眼的。
如此與女子獨處的情形,之前沒有,亦不知如何寬慰她。想着晌午悶熱,風一吹,晾一晾許就幹了。好在只是外裳,不至風涼,亦少了專程更衣的羞窘。
幾次相處知曉她面皮薄,取笑不得,他也就索性不開口。
世子體恤,七姑娘後知後覺,羞得臉都快要燒起來。春英手忙腳亂替她擦臉,綠芙慌亂之下,只想出一個主意,甩着絹帕在她胸前,呼哧呼哧扇着涼風。害得七姑娘與春英,大驚失色撥開這搗亂的去。
她是生怕人不知道,姜家七姑娘在世子跟前出了醜不成?
姜瑗漲紅着臉,一把抓過綠芙手裡絹帕,抹了把臉,又背轉身避着人,埋頭一點點揩拭起來。身後不聞腳步聲,那人該沒有走遠。
此時不說話倒顯得尷尬,七姑娘故作鎮定,虛心討教。“之前少有出門,也不知道這山泉水好是不好。世子方纔出言喝止,卻不知是何緣由,可有個說法?”
他莫名驚嚇她一場,該不會單只是拿她取樂。這樣清亮見底的水,哪裡來的腸穿肚爛。當她是三歲孩童麼?這樣哄一鬨,以後就再不敢大咧咧的取水喝。
他靠在兩手粗的山竹上,微微仰起頭。斑駁的光影投在他面龐,男子微眯着眼,很有耐性與她說道。
“知道饒河麼?”
姜瑗蹙眉想一想,她對山川地勢歷來記不大清。都是恍恍惚惚有個印象,半是猜測,半是在腦中搜尋。
“由北至南,貫穿冀州的饒河麼?”好像是這麼個名兒,具體如何蜿蜒遊弋,她卻是沒個數的。
“很好,腦子到底還記事。”
聽出他話裡揶揄,七姑娘悶悶換了條隨身帶着的錦帕,將濡溼的巾子還給綠芙。繼續替自個兒打理。
“年後廣平遇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雪暴,連綿兩月有餘。其下各縣路有餓殍,凍死之人逾千之數。災情最積重巴縣,十室九空。縣衙官吏緊缺,爲不至屍身腐壞引發大疫,聚而河葬。”
他說了一通,她還沒品出味兒來。直到又琢磨一回,想起他問她饒河一事,突然就有那麼點兒毛骨悚然的驚怕。
“饒河,也經此地界麼?”七姑娘渾身都是雞皮疙瘩,不覺就抱緊手臂,連着身旁兩名婢子也面無人色。
聽出她話裡兢顫,竟比平日又多出分嬌軟,隱約透出股依賴。顧衍狹長的眸子閃了閃,卻是淡淡應是。
待得她主僕三人驚鳥似的抱團離去,他回身來到她方纔站立地方,竟發現水潭裡浮着一方素底鵝黃絹帕。被她揉得滿是褶皺,一角繡着半開的玉蘭。
他眼梢一挑,想起她匆匆逃離時,不自覺在裙衫上搓揉掌心,嘴角淡淡勾起個笑來。
彎腰撿起那方錦帕,展開來看,果然是她隨身物件。針腳細密紮實,最後收針藏得極好。湊近山石下清洗一番,他撫過絹帕一角的玉蘭花苞。
輕描淡寫間勾勒得栩栩如生,她于丹青一道,該是比女紅更加得心應手。
末了他疊好錦帕,淨了手自個兒捧了水喝。
方纔攔下她,不過因着山泉沁涼,女子生來不受用。之後提到那饒河,他單就自說自話。她精明太過,卻是與他不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