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轎輦中,地兒並不寬敞。她被他半擁在懷裡,那人用“山道顛簸”,輕而易舉歇了她掙脫的心思。
鼻端是他身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兒,七姑娘垂着眼,小臉兒微醺。
她是向他開口隨意討要個人。卻不知,世子竟也在能夠“討要”的範疇之中。
小手被他大掌包裹住,她眼睛瞟向他腳底。這會兒才發現,他方纔進屋,不止換了身外袍,連屋裡穿的軟履也換了厚底兒的油靴。
腳下竄起的涼意不知何時就散了。許是這人身上的暖氣薰的,許是轎子裡兩人湊一塊兒,自然也就熱騰起來。
“這樣回去,會不會太招搖。”她埋在他胸口,聲氣兒喏喏,仿若蚊蠅。
“隨便個人”,換了尊大佛不說,連帶還有一頂軟轎,四名轎伕,兩個帶刀的軍士。這這般氣派回去玉漱齋,不說別的姑娘會如何想,怕是田姑姑也招架不住。
“腦子不會拐彎兒?”低沉話音響在她頭頂。他微微揚起的下顎棱角分明,曲線實在漂亮。話裡淡淡的,另一手些微掀起右邊兒的轎簾。
她不明所以,探着腦袋向外張望。人小,又被他偉岸的身形擋了大半視線,除了能瞧見外頭透過縫隙照進來的光亮,真是一頭霧水,猜不出他此舉用意。
迷糊擡頭看他,想着這人還不如直接說了與她聽來得直白。
見她一臉困惑,他撤手放下轎簾,回頭沉眼看她。半晌過後,竟一把撈她坐到他並排端放的腿上,也不顧七姑娘驚得奼紫嫣紅的面色,擡手拍拍她不老實,在他身上扭捏掙扎的小身板兒。
一掌扣住她腰肢,另一手再去挑了簾子。這回縫隙撩得稍大些,總算叫她看個明白。
外間還是山路不假,可瞧着很是眼生,不像她往日裡走慣的老路。直到道旁有一座石亭自車窗向後退去,她恍然蹙眉,越發肯定這不是回玉漱齋的路。
回頭狐疑打量這人,不是說好了要送她回去?掰他手的動作漸漸止住,手指扣他手背上,不時向窗外探看。
“這是去哪兒的呀?”外頭還下着雨,四周俱是國公府的人。身旁人拎秧雞仔似的押着她,七姑娘膽兒不大,瞬間弱了氣焰。
方纔還頑抗呢,這會兒嬌怯怯,老實得很。
他聞言放下帷帳,人已在他懷裡,便不疾不徐,替她扶正因着她一番鬧騰,肩上歪斜滑到一旁的披風。
打理得滿意了,這才擡眼,肅着眸子問她,“出門那會兒,腦子在想什麼?何以突然不歡喜?”
她在他跟前,他總分了一絲心神牽在她身上。她那些個小動作,何時能瞞得過他眼睛。
這也能察覺?七姑娘心頭一跳,微微有些慌亂。她自個兒都不知曉爲何方纔會有一瞬覺得失落,要如何說與他聽?
故作鎮定着,垂下眼臉,小手繞着腰間穗子在指尖翻來覆去挑弄,濃密的睫毛耷拉着,含糊其辭。呢喃半晌,結結巴巴吐出個“掛念家裡”來。
開頭還好言與她說話之人,忽而就沉了面色。屈指擡起她下巴,強勢迫她看他。“姜昱教你撒的謊?”
她心驚肉跳。怎麼忘了,這人是最難欺瞞之人,萬萬不該對他撒謊。如今被人拆穿,羞慚還能放到一邊兒,頂着他晦暗的目色,她不覺揪緊了披風,怯怯縮了脖子。
“不是。”姜昱從不說謊,她倒是閒着沒事兒時候,將許多揭破撒謊的竅門兒,當了笑話說與姜昱知曉。
小轎裡兩人對峙着,她哪裡會是他對手。怏怏的,扯一扯他衣袍,頭也不敢擡。“世人都說公子玉樞如何好樣貌,恨不能幾條街的追着您瞧。可是方纔門廊下看着,莫名就覺得那樣的世子,不好相與。”想一想,再描述得詳盡些。“屋裡時候您逗弄人,是擺在明面的壞心眼兒。在外頭時候,……”原諒她膽兒小,後半句沒敢一言道盡。
他甫一聽聞,頗爲驚愕。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敢當着他面前,大咧咧直言不諱。普天之下,恐怕除她之外,再無人敢說“公子玉樞”的壞話。
文王欽此尊號,加之他背後國公府聲威赫赫,誰敢不敬?至於她後半截兒話,看她喏喏的樣子,聯繫前言,不難猜出,這姑娘意思,他在外頭壞心眼兒都藏肚子裡了。
這還沒完,七姑娘被人拆穿,挾着幾分知恥而後勇的氣勢,索性一骨碌將心裡話往外倒。“哪日我要冒犯了您,您千萬明着講。您要真冷着臉,一聲不吭,我便是想弄明白是哪兒招惹了您,也未必有膽子開口告罪的。”
世人皆贊公子玉樞容貌之美,世間難尋。可在她眼裡,這只是表象。那人越是端方清雅,煌煌然君子氣度,越是遮掩得厲害,內裡深不可測。
一言道盡,她是鼓足了勇氣。忐忑不安等着他甩冷臉子,豈料到這人拍拍她腦袋,難得寬容,好說話。
“日後不許言不由衷。”沒追究她犯上,反倒揪着她撒謊一事兒,正色訓人。
乖巧點一點頭,揭過這一出,兩人氣氛緩和下來。他抱着她,她便乖乖依附着,數他袍子上寶相花的葉片。
直到轎子外頭傳來有人查腰牌的問詢,她豎起耳朵,這才聽明白,原是到了麓山官學正門外。
得了這麼個信兒,她腦子忽而精明瞭。難怪他要親自走這一趟。除了世子轎輦,誰還能帶女子混入官學之申,而他此舉,大抵是衝着綠芙細心念念都要收買那守門的婆子去的。
從角門穿過去,不就是女學館的後花園?順着遊廊,過了跨院兒,自然可繞到前邊兒學舍。雖則路途遠了些,卻可以避開溼滑無人的山路,於她是再安妥不過。
領會了世子用心,她赧然有些悔意。她這頭警戒人家城府太深,可到頭來,他卻沒對她有一丁點兒不好,處處爲她着想,倒顯得她小肚雞腸,不識好人心了。
七姑娘心善,道別時候左思右想,握着油傘柄摩挲兩下,誠懇道過謝,末了極快擡頭衝身前人說道,“方纔在屋檐下,忽而想到第一次見您的場景。也是陰雨天兒,您從轎子裡出來,通身上下都是氣派。跟方纔立在廊下,一身貴氣,朗朗的好樣貌,真是一模一樣。”說罷急匆匆拎起裙襬,像是說了羞人的話,沒臉多呆,奪路而逃了……
顧衍撐着傘,身後跪着那嚇得畏畏縮縮的婆子,整個人伏在地上,沒個遮擋,全身溼透也不敢妄動分毫。沒想到世子親臨,那婆子暗地裡拼命回想姜七姑娘的容貌,一遍遍記在心頭。管大人吩咐了不算,今兒個世子親送了人回來。只要不是蠢人,誰都知道,那七姑娘得好好逢迎巴結着。
他略有詫異,這丫頭臨去前扭扭捏捏,憋了半晌,原是拐着彎兒的誇他。麪皮那樣薄,讚了他容貌氣度,做賊似的落荒而逃,彷彿幹了件壞事兒。
隔着扇老舊的木門,他撐傘立在這頭,遙遙目送她身影愈見遠去,眼裡帶着融融笑意。直到再見不着人,這才帶着從她身上解下的披風,登轎離去。